莊庭宋、風尋、鳴衛,甚至是侯方域、復社名流……亦或是從前對她傾心的儒雅恩客,統統都不可能再次出現在媚香樓了。
蘭猗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慢慢沉到了底,她慘白着臉色,慢慢握緊拳頭,冷聲道:“寧爲玉碎,不爲瓦全。阮大鋮,我們走着瞧!”
李貞麗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們千算萬算,千防萬防,卻萬萬沒想到阮大鋮會在這個時局動盪的時刻,如此光鮮亮麗的跑到媚香樓來耀武揚威。她瞧着香君臉上的決絕,心底不由打了個突,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充滿心房,無盡辛酸反覆碰撞,讓她實在憋不住哭出聲來。
一衆姑娘紛紛從柱子後走了出來,圍攏在李貞麗身旁,相互擁抱着流淚啜泣。
這一羣自打孃胎生下來就受盡人世艱苦的女子,就在此時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絕望。
第二日午時,醉墨牽來明月館的青花小香車,扶着蘭猗在車廂坐好,自己親自駕車,準備陪同她一起去翠微樓赴宴。李貞麗原本想帶着小阮跟去,多少有個照應,誰知一直守在媚香樓前的官兵一見她現身,立刻上前阻攔。
“阮大人交代過,只許李小姐一人前往赴宴。”
醉墨忍不住反駁了一句:“我總可以去吧?難不成要我家小姐自己駕車?”
那官兵橫着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厲聲道:“廢什麼話!趕緊走!”
蘭猗掀開車廂側面的簾子,平靜的說道:“貞娘,你回去吧。我會平安回來的。”
李貞麗搖了搖頭,似乎也知道她不過是安慰自己,哽咽道:“香君,爲娘知道你性子剛烈,不願受人鉗制,但是……留得青山在,日後你纔會有機會再次獲得老天爺的恩賜。你……你明白嗎?”
她是在暗示:如果阮大鋮要強取豪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跟他硬拼,委曲求全也不是壞事,至少留得住性命等着燕還回來。
蘭猗如何不知?
女子眉目間的溫柔如水輕淌,平靜的彎起微笑:“回去吧。”纖手一揚,輕輕放下了簾子。
施施與小阮一人一邊扶着李貞麗,滿心憂慮,眼中蓄滿淚水,只能眼睜睜的目送着青花小香車在寒風中漸漸走遠。她們的力量太過渺小,如何能幫得上香君一分一毫?亂世紅顏隨波浮沉,說不定哪一日就香消玉殞,不復存在。不管是被捧上巔峰的絕世名女,還是最下賤的窯子裡的低級妓女,都逃不過命運的捉弄。這是每一個秦淮河畔的姑娘都刻骨銘心的道理。她們不會想到反抗,或許曾經反抗過,卻又被殘酷的壓制,以至到後來漸漸麻木。
翠微樓是秦淮河畔一個味道十足的紅館,裡面的姑娘都是賣藝又賣身的紅倌兒,個個柔媚入骨,來者不拒。蘭猗和醉墨被一個時不時拋着媚眼的小丫鬟領進去時,忍不住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裡面的佈局並不寬大,宴席設置在臨街的二樓大廳。
阮大鋮似乎包了場,整個二
樓就只有大廳裡一桌宴席,旁邊坐了三個錦衣玉服的中年男人。說是中年男人,可上座的那個人雖一頭頗不自然的黑髮,臉上卻遍佈皺紋,似乎年紀與阮大鋮相當,實際上已是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兒了。
幸好除了這一桌男子,雕花屏風旁還有樂師在彈奏曲子,中央小舞臺上輕盈的舞者六個舞姬,步履輕盈,嬌聲清唱。
桌面上已上滿了酒菜,入席之人面前的碗碟都沾染了油水,看來他們已經吃了有一會兒了。
“各位大人見諒,李香君來遲了。”
蘭猗不敢失了禮數,不動神色的先福了一禮。
聽到美人的動靜,阮大鋮慢悠悠的擡起頭來,仔細看了看她今日的打扮,嘴角帶着奸猾的笑意湊在上座之人的耳旁低聲嘀咕了幾句。那人正是那個染了黑髮的老頭兒,一張國字臉線條凌厲,看着她點了點頭,打量她的目光讓人分外不舒服。
“李小姐,請入席。”
服侍蘭猗坐下後,醉墨知趣的趕緊站到一邊。酒席上有翠微樓的小丫鬟在服侍酒水,根本用不着她,她只要好好保護自家小姐就行。醉墨忍不住在心裡祈禱着,今天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
四個男人和一個女子坐在一起,實在有夠彆扭的。
阮大鋮似乎看出了李香君的不安,慢條斯理的給她介紹了在座的各位大人。那老頭兒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使田仰田大人,因督運漕糧由揚州來到南京,爲弘光皇帝幫了一個大忙,成了皇上器重的紅人。那邊兩個男子分別是東閣大學士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馬士英馬大人,以及禮部員外郎周鑣周大人。
阮大鋮得意的笑道:“今日的接風宴便是爲三位大人專門設下的,還請李小姐不要吝嗇才藝,儘量讓我們領略到秦淮風月的美妙之處啊!”
蘭猗被安排坐在了田仰身邊,一直被他意味不明的目光盯視着,簡直如芒在背。她沒有料到阮大鋮竟來了這麼一招,原本還以爲他想在衆人面前借獻藝之事盡情羞辱她,沒想到卻是引見給其他官僚。
“阮大人過譽,奴家定然不會掃了各位大人的興致。”
她這時才知道,阮大鋮得到了馬士英舉薦,被起用爲南明的兵部右侍郎,對東林黨和復社諸人肆意報復,大興黨獄,憑藉拍須溜馬的功夫和三寸不爛之舌成爲了弘光帝面前的大功臣,自然春風得意。
可那個田仰是怎麼回事?
他的目光,如同一道黏膩的油水朝她劈頭蓋臉撲了下來,溼噠噠的粘在她的背上、身上,讓人極度不自在。彷彿她就是一塊餐碗裡鮮嫩的肉,只等着刀叉任意切割入腹……
等等!
蘭猗終於明白了阮大鋮的用意!
他竟然想借田仰之手報復於她。讓田仰看上她,不管她願不願意,他都會慫恿田仰強取豪奪!
蘭猗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腦子裡急速飛轉想着對策,可不知爲什麼,她突然有些驚慌失措,根本想不
到任何有用的主意了。原本她還存了必死之心藏了一把匕首在袖袋裡,準備一有苗頭就掏出來自衛,嚇退阮大鋮,可現在那人變成了田仰,他只是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之事……
只是那目光也太沒遮攔,從蘭猗出現的那一刻開始,田仰就旁若無人的一直盯着她看,其他人似乎也默認了這個“你知我知”的交易,任憑一個弱女子在一羣虎狼之間苦苦支撐,勉強維持着姿態與他們周旋。
“李小姐平日裡喜歡做些什麼?”
田仰就連吃菜的時候,眼睛都沒離開過身旁的女子。
蘭猗低聲道:“奴家只是尋常女子,尋常女子喜歡做什麼,奴家便也喜歡做什麼。”
這回答了跟沒回答差不多,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李香君的心思已不在酒宴之上,也不知她心裡在盤算什麼,竟然膽敢敷衍旁人。可田仰卻不以爲忤,反而笑了一句:“李小姐說話真是有意思,你可不是尋常女子,尋常女子哪裡及得上你半分美麗?”
“大人過獎。”
“你老家是哪個地方的?聽李小姐的口音,像是留都本地人,卻又帶着分外好聽的韻味兒,倒有些像蘇杭那一帶的語調。”
“大人好耳力,奴家以前便是蘇州人。”
“哦?那怎麼跑到南京來了?莫不是南京的風水更養人?”
蘭猗淡淡垂下眼眸:“奴家生來命苦,到南京爲妓也只是爲了能活下去吃到一口飽飯,不過也幸好來了南京,讓奴家碰到了生命中值得託付的良人。”
她一直在找機會說出自己已爲他人婦的事實,縱然她還未贖身,可憑藉南京燕子府的名聲,還有當今時代封建社會裡的禮義廉恥,相信能鎮得住田仰即刻收手。
田仰果然揚了揚眉毛:“李小姐有心上人了?”
蘭猗正要回答,誰知阮大鋮突然插嘴道:“田大人可不要誤會,李小姐還是明月館李貞麗名下的頭牌姑娘,並未贖身呢。南京城裡仰慕李小姐的人何止千百個?若有那麼一兩個入得了李小姐法眼的,也不足爲奇嘛。”
女子垂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強自按捺內心洶涌的恨意,淡然解釋道:“田大人有所不知,奴家已被燕氏七少爺梳攏,與他情投意合好些年了,一生認定他爲夫君,此志不渝。並不是像阮大人所言那般,還有其他人也被奴家放在了心上。”
“哦,如此。”
田仰似乎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燕氏,我知道。聽說他們家有一個少爺在北邊帶兵打仗呢,是不是他?”
蘭猗趕緊點頭道:“正是。”
心中尋思着莫不是田仰認識燕還,說不定真的免了這一道尷尬的舉動,免得讓她着了阮大鋮的道兒,再次樹立一個強敵。
可田仰見她點頭,臉上卻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嘲弄神色:“呵呵,這個燕將軍,我知道嘛,也不知是不是命不好,碰上這麼個局勢,真是天妒英才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