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拉着蘭猗的手，眉色中有些哀嘆：“自從進入滿春院來，金媽媽並未怎麼苛待我，反而花了大價錢讓我像從前仍做閨女時那般讀書寫字、下棋彈琴，甚至還請了南京最有名的教曲師父蘇大師父親自指導。說起來，我也算是幸運的了，可我心中一點都不快活。”
蘭猗不知如何勸導，便沉默着撫摸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像我們這樣的女子，到了金媽媽手裡，也就是一個精美的木偶，就算聲樂、舞蹈、身段、姿態、服飾等都被訓練成一等的美人，也不過是沒有靈魂的空架子，這樣又有什麼意思……”
低低的談論聲漸漸淡了下去，慢慢隱入了黑夜的盡頭。
在她們看不見的滿春院外，秦淮河邊，鱗次櫛比的紅牆墨瓦默默佇立，安詳而凝重的俯瞰着湯湯河水裡光怪陸離的倒影。
稠密的燈火光影裡，無數畫舫和紅館八角樓日復一日承載着恩客和姑娘們的歡聲笑語，也漸漸帶走了她們的青春，慢慢沉浸在靜靜流淌的河水中，直到消失不見。
轉眼，三年過去了。
此時已是1638年，崇禎十一年，全國大範圍的天災人禍愈演愈烈，北方蝗災旱災相輔相成，造成多人餓死，草木都幹成了灰燼。
百姓們賣兒賣女者不計其數，流莽土寇羣雄並起，各方勢力此起彼伏，其中，饑民們大多追隨“闖王”李自成的步伐，打出了“吃闖王、喝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的口號。同時，北方清兵的鐵騎多次南犯，燒殺搶掠，佔領了不少城池，攪得舉國上下人心惶惶。
堪堪大明皇朝，岌岌可危，已快要到走到末路之時。
而在醉生夢死的秦淮河畔，也任由時間沉澱出了不少新出的美人。
很多報國無門、喪失鬥志的名人士子們眼見國將不國，索性啥事都不願再去想，寄情於那些飄飄欲仙的佳人神女，難得糊塗，一醉了之，只想踏着秦淮河水凌波而
去，任靈魂在天際飄蕩。
大概他們和南京城的百姓一樣，覺得戰爭、飢餓和死亡都是陌生而遙遠的，甘願窩在這一方看上去安全可靠的天地，掩耳盜鈴，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董小宛與蘭猗一同居住在滿春院攬月閣裡，十四歲的少女出落得如含苞待放的花朵那般嬌嫩，冰肌玉骨，風姿綽約，美貌和才情都是頂尖兒出挑的。
三年風月場所的生活，已將她們打磨得不再懵懂，靦腆醉人的笑意裡隱約蘊含了一絲看透世俗的油滑和無奈。
她們被囚禁在滿春院已久，快要記不起外面的繁華了。
金鑲玉得意於自己的眼光，心知這兩個可人兒日後必定出類拔萃，一躍成爲名聲不遜於馬湘蘭、顧橫波、鄭妥娘等絕代佳人的名角兒。長到十四歲，滿春院也夠優待她們的了，正是時候讓她們回報自己的恩人媽媽了。
這日是初冬的一個下午，天朗氣清，有細碎的陽光從窗戶間漏進來，撒在梨木雕花大牀的踩臺上，交雜出斑駁的金黃。
蘭猗正坐在新買的七絃古琴後調試琴音，董小宛手中拿着一隻細毛拂塵在清掃花架和書櫃上落的灰塵，斷斷續續的琴音輕柔的跳動着，一片祥和。
“蘭兒，時間不早了，你餓不餓？我讓珍珠去端一碗銀耳粥來。”掃完灰塵，又用擰乾的溼布抹了一遍，董小宛感覺肚子裡有些空空的。
“好，麻煩小宛了。”蘭猗擡起頭，輕柔一笑。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還沒見到人影就先聽到一道爽利暢快的聲音笑道：“兩位小娘子先別急着吃點心，媽媽有一事想與你們商量。”
金鑲玉挑開掛在入口處的珠簾，笑意吟吟的走了進來。她圓潤的臉上塗滿了噴香的脂粉，昨夜似乎沒有休息好，一雙銳利狹長的眼睛裡夾雜着血絲，手中甩着錦帕，擺出一副快活的樣子。
她的身後跟着侍女卷碧和凝煙，均手捧托盤，上面
蓋着紅綢布，不知裝了什麼東西。
“媽媽萬安。”
蘭猗和小宛迎上前去，有禮的福了一福，不動聲色的悄悄對視了一眼，不知這位人面獸心的媽媽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金鑲玉笑着受了禮，打量着兩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喜上眉梢，親自揭開托盤上的紅綢布，露出一個精緻小巧的扇墜兒和一塊晶瑩透亮的玉石碗來。
“蘭兒、小宛，女兒家長大了，自然需要有些獨特之處吸引客人，今日媽媽就分別贈與你二人這扇墜與玉碗，雖不貴重，卻是求了神佛保佑的，也是我一片赤誠心意。希望你二人從今往後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
說着，她將那沉香木所制的精美扇墜放入蘭猗手中，又將那紋理天然的玉石碗放入小宛手中。
求神佛保佑？也不怕惹了神佛發怒降下災難來！
董小宛身子一顫，已然明白了金鑲玉的意思。
秦淮舊院的規矩裡，雛妓的出閨宴上通常伴隨着老鴇特意請來的名人士子着力追捧，會當場贈送些銀子與小禮物，以示祝賀之意。而出閨的姑娘則確實需要才貌雙全，又得玩些風雅之情搞點特色出來，纔不會讓人背地裡嗤笑。
看來，這沉香扇墜和玉石碗便是金鑲玉爲她們想出來的新花樣了。
倒是難爲她有心了。
蘭猗也明白此中玄機，舉着那扇墜到鼻尖處聞了聞，讚道：“好香。只是不知媽媽送此貴禮有何用意？”
她的神色似笑非笑，隱隱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冰冷若霜。
金鑲玉訕笑了笑：“下個月初五可是好日子，聽說左都御史大人的陳公子與其他幾位復社公子要到南京來聚會，我便早早兒的派人送了消息過去，想讓陳公子把地點定在滿春院……”
沒等她說完，蘭猗便冷冷的打斷道：“金媽媽，若是我不參加出閨宴，你是不是要像打死謝孔玉那樣打死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