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是看着鸞夙喝完藥才離開的,這還是在鸞夙的百般轟趕下。她只要想起那案上的累累文書,便會有些心疼與感慨。這是臣暄自己選擇的路,縱然辛苦,她想他會甘之如飴。
此後數日,臣暄又變得忙碌起來,但每日都有書信送至「覓滄海」。鸞夙從他的字裡行間中得知,他在籌備年關諸事,還有修建忠烈祠和爲凌府翻案的事宜。
這些並不如鸞夙想像中那樣簡單,也並非帝王一人便能拍案定論。僅僅就忠烈祠一事而言,建不建?建在何處?什麼規格?花費多少?有無前例可循?誰才配入忠烈祠享受供奉?一件一件皆要在朝中進行羣臣大論,反覆推敲,無數遍地推倒重來,平衡着各方關係。
遑論父親凌恪去世已久,又是前朝之人,翻案立碑一事便更爲難上加難。臣暄在信中提及之意,是想要藉此機會將她的父親也供入忠烈祠中享受皇家供奉,一則兩樁事化作一件,由繁入簡;二則也能藉着忠烈祠的契機減輕朝中輿論,減少朝臣對凌府的質疑;三則省去了專替凌府樹碑翻案的銀錢。
鸞夙以爲此計甚好,她並非高調之人,也不是看重父親身後的榮耀,她只是想爭一口氣,想洗脫凌府那莫須有的罪名,也想要完成父親和凌未叔叔的遺願。而如今既然臣暄已爲她考慮得如此周全,她便也沒什麼異議了。何況父親能與凌未叔叔共入忠烈祠,倒也是兩位逝者彼此爲伴。
書信一封封地送進來,有喜有憂,喜事說得多一些,憂的則一筆帶過。鸞夙知曉臣暄並未刻意隱瞞,他若只是報喜不報憂,恐怕她也難以相信。
他們本就如此坦誠,從前是,以後也該是,他雖護着她,也該讓她知曉他所處的環境何時風雲,何時明媚。
如此一直到了來年正月,臣暄才騰出時間再來「覓滄海」。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鸞夙下了兩碗湯圓,燒了幾個菜,正與墜娘一道小酌。這邊廂丫鬟剛稟過來人,那邊廂臣暄已邁步而入,邊走邊笑:「今日元宵節,我還怕你們出了門。」
她們出不出門,他怎會不知道?墜娘在心中暗道,識趣地端着自己的碗筷悄悄退下,又吩咐廚房多燒幾個菜。鸞夙則接過臣暄的披風,笑着回話:「外頭又冷又鬧,我怕擠着。」
「我還以爲夙夙想着我,沒心思出去。」臣暄又恢復了幾分調侃。
「殿下怎不在宮裡陪聖上過節?」鸞夙有些羞赧,連忙換了話題。
「剛與朝臣飲完宴,還是父皇催着我過來的,」臣暄兀自坐定笑道,「他怕兒媳婦孤單。」
無論她怎麼說,他總能扯出曖昧的話題來。她前幾日怎會認爲他是她的良師益友兼知己?鸞夙覺得自己要重新審視臣暄了。
如此一想,她索性繃了臉,佯裝着惱。臣暄見狀果然賠禮:「我飲了酒,口不擇言,夙夙莫怪。」
他這樣一說,她才發現空氣中彌散着些許酒氣,並不濃重。鸞夙稍稍舒了娥眉,正欲給臣暄倒杯醒酒茶,手卻又被他捉住:「夙夙,修建忠烈祠的事,還有爲凌相翻案之事,今日父皇在元宵夜宴上,已親口定下了。旨意明早便會下來。」
「這麼快?」鸞夙大喜過望:「殿下沒誆我?」
臣暄笑着撫上她的烏黑青絲:「沒誆你,禮部連日子都看好了,三月初三動工修祠。父皇說過了正月,便將追封凌相的旨意頒下,待忠烈祠建成之後,一併迎了牌位入內供奉。」
鸞夙聽了連連點頭,眼眶一熱幾欲落淚,半晌才哽咽說出了「謝」字,卻又被臣暄一把攬在懷中,無言安慰。
外頭恰時傳來一聲低低稟告:「殿下,姑娘,酒菜都做好了。」是墜孃的聲音。
鸞夙連忙推了推臣暄,卻見他沒有鬆手的意思,不由大窘地在他懷裡掙扎起來。臣暄這才低笑出聲,鬆開懷抱淡淡道:「進來。」
墜娘進門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鸞夙一臉嬌紅,立在案前手足無措;臣暄的前襟略微褶皺,他卻渾然不覺,眉間還藏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墜娘縱橫歡場數十年,一瞧便知方纔屋內的狀況,忙擱下酒菜出了屋子,關門時還朝着鸞夙微微一笑。
鸞夙被這樣一鬧,方纏的感動欲泣全然無蹤,俯身給臣暄倒了杯酒:「撇開兒女私情,聖上與殿下於我闔府有恩,我敬殿下一杯。」
臣暄見她神色肅然,便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有意緩解這傷感的氣氛:「所以夙夙以身相許?」笑罷又伸手前來欲攬她的肩頭。
日期:2013-11-17 18:14
「臣暄!」鸞夙連忙後退一步,蹙着娥眉淺淺嗔道。說完這句,她卻又震驚自己的口無遮攔,一時猶疑不定是否道歉,咬着下脣不再做聲。
臣暄瞧着鸞夙又羞丶又惱丶又驚丶又悔的神色,哈哈大笑起來,再無顧忌地攬過她的腰肢,附在她耳畔低低誘道:「再喊一次。」聲音帶着幾分磁性,伴着酒氣吹拂過來。
鸞夙連忙別過臉去,聲若蚊蠅:「是我失言無禮,這便向殿下賠罪。」
「我可沒瞧見你有賠罪的意思。」臣暄仍不罷休,繼續在她耳畔調笑。
鸞夙氣得一跺腳:「殿下已在宮裡吃過了,我可沒吃呢!」邊說邊使勁掙脫了臣暄,坐在案前兀自支起筷子。
臣暄這才輕咳一聲,徐徐在鸞夙身邊落座,只看着她吃菜,自己卻不動筷子。鸞夙執筷的手不禁有些抖,好不容易在臣暄的注目下吃了幾口,又聽他問道:「藥都按時喝了?」
「喝了,」鸞夙回道,「要不是配着你送來的冰糖,我定然喝不下去。」她這樣說着,忽然便想起在南熙受手傷時,聶沛涵逼着她喝藥的情形,一時間不免有些黯然。
臣暄不動聲色看在眼中,順勢便道:「關於週會波的事,慕王回話了,讓把人給他送去。」
鸞夙點點頭,話裡帶着些迴避之意:「不是說過不提他了嗎?」
臣暄卻對此話只做未聞,繼續說道:「統盛帝膝下共有九子,大皇子丶三皇子相繼薨逝,餘下七子之中,四子聶沛瀛與七子聶沛涵最爲出衆,是儲君之選。聶沛瀛八面玲瓏,在朝中素有仁慈之名,頗得衆臣擁戴;聶沛涵勝在軍功卓越,在武將之中威望極高。兩人各有千秋,幾個皇子也各有心思,目前看來,與聶沛涵最相好的是九皇子聶沛瀟……」
鸞夙一直耐心聽着臣暄說話,聽到此處再難忍耐,放下筷子漸漸沉了臉色:「殿下這是何意?」
臣暄面色坦然:「如若你想以逃避的方法來忘記他,我可以不提,只怕你還是會記着。這樣也沒什麼用。」
「殿下不信我?」鸞夙心虛地垂了眸。
「不是不信,」臣暄嚴肅回道,「是不欲讓你逃避。夙夙,我是要娶你的,以後你會是大宣朝的太子妃,再以後還會母儀天下……難道你要永遠避談南熙?倘若聶沛涵繼承皇位又如何?你心性堅韌如斯,現下卻連他的名字都不敢聽了?」
他神色如常地看着她:「這不是我認識的鸞夙,更不是凌芸。」
鸞夙咬着下脣,半晌纔回嘆一聲:「我怕你介懷。」
「我沒有介懷,我只會面對問題,解決問題。」臣暄再次握上鸞夙的手,好似是要給予她莫大的勇氣:「你如今有我,我會讓你忘了他,你又何須自欺欺人?除非你不信我。」
鸞夙有些黯然,更多的卻是動容:「我信。」
臣暄便輕輕拍了鸞夙的手背,語氣變得輕柔起來:「快吃吧,菜都涼了。」
「聽了一肚子說教,早不餓了。」鸞夙開始恢復本色。
臣暄笑着將她抱坐在懷中,寵溺地道:「我就喜歡夙夙伶牙俐齒。」
他們這個姿勢……好似過於曖昧了。鸞夙只覺周身一緊,坐在臣暄腿上動也不敢動。她雖是處子之身,可畢竟出身青樓,對於男女之事並非半點不知。鸞夙只好將雙手撐在案上,刻意避離臣暄的懷抱,想要與他保持距離。
臣暄卻不願輕易放過鸞夙,一個纏綿的吻落在她耳垂之上,隨即輕咬起來:「夙夙……」
鸞夙感受着那略帶酒意的曖昧之語,這親暱的動作令她大感吃不消。她本能地想要拒絕,卻又說不出口,只得小心翼翼避開他的撩撥。
「別動!」臣暄感到她的不安分,在她耳畔低低警告:「我有分寸。」
鸞夙只得危坐於臣暄懷中,緊緊繃着身體,不敢再動。
臣暄再次輕笑起來,那溫熱的鼻息附在她的耳畔與脖頸:「這麼久我都等了……我會名正言順地要你。」言罷又伏在她香肩之上深吸兩口氣,才漸漸鬆開手上力道:「左右父皇也同意了,待凌相的牌位入了忠烈祠,我便光明正大迎娶你……」
雖說冬日裡穿得厚,可鸞夙還是能隱隱感到她後腰之上抵了個硬物。此刻見臣暄鬆了手勁,她立時便欲站起身來。誰知臣暄仍舊將她抱在懷中,再次聲明道:「至多一年,再久我也等不了了。」
鸞夙一想起過了這個年,臣暄業已二十有四,便能體會他與中天帝的急迫心情,自己也添了幾絲愧疚:「殿下……」
「喚我『存曜』。」他笑着提出要求。
鸞夙抿着嘴脣半晌,才勉強張口擠出兩字,不是「存曜」,而是「臣暄」。
臣暄笑得更爲爽朗:「好聽!」
鸞夙見他今晚一直這樣輕浮,便起了趕人的心思:「宮裡的宵禁快到了,殿下早些回去吧。」
日期:2013-11-17 18:15
臣暄這才斂去幾分笑意:「別急,我還有一樁事沒對你說。」他看着鸞夙嫣紅的側臉:「慕王將交接週會波的地點定在了兩國邊界,祈城境內。」
鸞夙聽不出此言與自己有何干系。
臣暄繼續解釋:「慕王在信上說,飛將軍想要見見你。」
鸞夙一怔,想起她自己是如何逃出房州的。當時丁益飛並不曉得她的真實身份,對她的態度也多是厭惡。如今她的身份既然大白,丁益飛定然也知曉她纔是凌芸,他想見她,以師叔的身份與她冰釋前嫌,無可厚非。
只是她沒想到,臣暄會將此事如實相告。畢竟她看不到聶沛涵的回信,如若臣暄存了私心,特意瞞着她,再回絕了此事,自然也不爲人知。
臣暄對她的確坦誠以待,極爲尊重。
想到此處,鸞夙也有些動容。他既然尊重她,她也理當尊重他。鸞夙側首靠在他的肩上:「我聽殿下的。」
她感到環着她的雙臂再一次收緊:「他畢竟是你的師叔……郇明已逝,你在這世上已無親友,趁着如今還未嫁入東宮,身份輕便,去見一見吧。日後你若成了北宣太子妃,兩國有別,想見也不容易了。」
今夜臣暄已兩次令鸞夙感到吃驚。她沒想到他竟贊同她去見丁益飛。可他們都知道,這也許只是某人的幌子,即便不是幌子,到了祈城,見到丁益飛的同時,她也會見到那個人。
臣暄適時地解了她的疑惑:「統盛帝對移交叛臣之事極爲看重。眼下南熙爭儲愈演愈烈,聶沛涵本已被傳入京州問話,可統盛帝卻命他親自去祈城交接此事……」
誠如她所料,去見丁益飛的同時,她還會見到聶沛涵。
鸞夙變得不安起來。
臣暄察覺她的猶豫,輕輕用話語安撫她:「原本父王定了朗弟負責此事,我今日已自請前往。」他的語中有着自負與調侃:「我陪你去,他也使不出美男計。」
話雖如此,鸞夙卻知曉臣暄是擔心她。否則黎都政務繁忙,他又何須親自負責這等小事?鸞夙越想越是觸動,千言萬語化作淺淺一笑:「謝謝你,臣暄。」
(本章完)
日期:2013-11-18 2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