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是怎麼樣的事情呢?魏明奇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他一直逃啊逃啊,將小孩放在一戶人家家裡撫養,雖然一直掛念着卻不敢輕易去看,就怕自己給人帶去災難。
等他摸滾打爬,在刀鋒劍刃上行走,在屍體堆裡苟延殘喘,好不容易做到了大將軍的位置上,可以高高興興的前去將小孩帶回來養在身邊了,那戶人家,那個村莊,那處小鎮卻已經成了廢墟。
只有殘垣斷壁,只有土木樓牆,才讓人曉得,這裡以前有人住過。
打聽,輾轉。一次次滿懷希望,等來的,卻是小鎮被屠戮殆盡的噩耗。
所以,那個孩子,其實沒有了。是吧?
哈哈,報應啊。
何晨清清淡淡的笑容在一次在腦海裡浮現,俞珠幸福的眯着眼扶着自己的腰,嗓音都帶着笑意,“因爲我愛他。”
自己第一次到何晨家裡去拜訪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哦,對方笑着對自己說,“啊,魏將軍真是年少有爲!年少有爲啊!”
然後呢?雖然兩人什麼都沒有說,沒說爲什麼要到那樣一個窮鄉僻壤去避世,沒說爲什麼當時會被追殺現在又會這麼灰頭土臉。不過他依舊有空就去他家裡坐坐,品茶的時候被對方抱怨,“哎,我的廬山毛尖,你就是這麼給我糟蹋的?下一次可別再來了!”
何晨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說不清楚。
魏明奇用手臂擋住眼,彷彿擋住了刺眼的日光。可是茶館裡鬧哄哄的議論啊,說書聲啊不絕於耳。
小孩偷錢的時候,他也沒有去管。看着小孩一路跑遠,然後在一路跑回來,在不遠處停下,將錢袋丟還給他。他一時來了興趣,想着,如果那個孩子活下來的話,也就比眼前這個還小一些。不多,最多兩歲的差距吧。
於是他開口問了一聲,“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沒回答。
魏明奇從自己的錢袋裡摸出一個銀錠子,“你告訴我的話,我就給你一錠銀子,如何?”
小孩似乎在猶豫,魏明奇也很有耐心,繼續加了一錠銀子。
小孩衝過來飛快的抓走了他手上的銀子跑開,“我叫阿明!”
如果不考慮這麼多的話,其實奪權就是一個簡單的霸王硬上弓的過程。何況現在被逼的人做了錯事。長君想的是就這樣吧,至少將那邊的屍骨搶回來,不至於讓邊關將士寒了心。不過有的時候又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太稚嫩了。
孫按察使站出來的時候,長君是沒有想到的,不過何天漠是真的惹起了公憤。何天漠自然也是惱火的,何淑倒好,曉得自己闖了禍,當天下午就灰溜溜的鑽回了自己的中南何家。
何天漠找不到出氣的人,又被人聯合查辦。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手裡的權利是被逼着交出來的。接着一封一封的告狀信就飛到了京城皇帝的書案之前。不過,這一去一來不曉得要耽擱多少時間,才能等來抉擇聖旨。
何不才和孫按察使攪和到一堆的時候,長君就讓章緋去盯着被停職查辦的何天漠,總之就是一個要求,不要留下傷痕,不要將人打死了,不要讓何天漠和別人接觸傳遞消息害死孫按察使云云。
章緋也沒有聽完聽清楚就跑了,老遠就聽到她喊了一聲,“我知道了!”
算是出氣吧。小孩的樣子看得她有些心疼。亂世中全是些沒人要的小乞丐,像章緋和桃夭都是好運氣能讓人撿到並且撫養。陳盈珊對章緋來說不只是師傅那麼簡單,那是母親啊。知道母親是去送死的,卻不能阻止,原本心裡都難受,現在曉得有人還在背後推了一把,那起止是怨恨能說得清的了。
長君以前還懷疑小孩的能力,卻在看到小孩賭氣發泄似的跑了,卻只是在軍營裡磨蹭着沒有跑去虎口鬼關,忽然就放心了。
是啊,這是陳盈珊教出來的孩子。陳盈珊在失去自己父親的時候,纔不過豆蔻年紀,章緋好歹,比當年的陳盈珊還大些。
長君取笑自己現在還有閒工夫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卻實實在在是笑出來了。笑着笑着笑了自己一臉的淚水。
齊陽傳信來的時候,她幾乎是比章緋還要忍不住氣,差點跳起來踩着流光就溜了出去。
還好,還好。
她忽然記起自己當時出餿主意的時候,魏明奇何嘗不是這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啊。
又做了一會兒,長君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甩手掌櫃一樣,什麼事情交代下去就好了,然後成天無所事事的看着何不才和孫按察使在一邊忙得不可開交。
有人來找自己的時候,長君是沒有想到的。
老者先是對她一彎腰一拱手,接着才道,“八年不見,小姐長大了。”
長君瞪大了眼,埋在頭盔裡的小腦袋幾乎不夠轉。能這樣叫自己的,就是自己還在丞相家的那幾年。八年前的記憶已經不算太清晰,窸窸窣窣記得一些,不過這個老人的確是不認的。
“老朽是丞相府上的幕僚。”
長君微不可查的點點頭,果然是丞相府的人。是爹爹派的人來麼?可是是怎麼認出自己的?名字麼?
這個老頭其實長君不陌生,就是自己在那天審查那個所謂奸細的時候在房間裡坐得穩如泰山的老人,她最開始猜測人家是武將,後來又猜是孫按察使,直到何不才出面介紹了孫按察使是誰才曉得自己又錯了。
但是後來也忘了去問這個老頭是誰,沒想到人家就這麼直接找上門來了。
“老夫姓趙,在丞相府呆了三十多年了,小姐小的時候見過老夫,不過應該已經忘了。”
長君還是不說話,她此刻還在軍營裡,說什麼錯什麼,最好的辦法還是敵動我不動。
趙老頭還說了些話,都很書面,很客氣,沒有什麼感情在裡頭。長君想,這個人真的是丞相府的人麼?可是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讓自己辨認啊。
“趙老。”長君想了想,還是給了這個老頭一個面子,站起身來對着老頭彎腰拱手,相當於將禮還了回去。
趙老頭對於長君的這個作態沒有表達出什麼不滿和滿意,交談快要結束的時候才笑着說了說,“虎父無犬子,小姐,你很聰明。老爺當年說小姐會有大出息的話,果然不假。”
長君眼神閃了閃,輕輕點點頭,對着趙老頭繼續彎腰行禮,“趙老謬讚了。”
其實這句話算是長君給的最和善的迴應了。相當於承認了這個人的身份。不是因爲這個人誇了她,只是恰巧這個人提到了自己的父親。長君出門八年,從一個小小孩長成一個小孩,父親,這個從小對自己特別疼愛的人,卻連半封回信都沒有寄過來。
趙老頭離開之後,長君去找了何不才一趟,發現現在其實已經萬事俱備了,於是溝通串聯一氣,又是一頓轟轟烈烈的誓師大會。長君這一次沒有站在一邊等着自己的情緒被感染,倒躲到了幕後去,看着地圖和着小茶,順便指揮孫按察使的小嘍囉寫字。
寫完了信箋,長君又讓人送到三軼峽口去了。白楓還帶着幾萬人在那裡呢。這邊戰亂着,她怎麼可能讓一個任性的小孩平白浪費這麼多的人力資源呢?
章緋從外頭走進來,長君看了看有些稀奇,將手裡的凰貂扔到她懷裡去,“我還以爲你跟着部隊走了?”
“你不是還沒有走麼?”章緋笑起來,臉色紅潤,笑得很開懷。
長君沒有說話,看着她。小孩前兩天要死了的狀態已經看不出來了,就連眉宇間帶着的都是淺淺淡淡的笑意。嗓音清脆,眼眸亮晶晶的。看起來似乎什麼都沒有變,不過長君曉得眼前的小孩不一樣了。
但是小孩沒有半點壓抑着,沒有半點強迫着,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胡鬧的小孩了。
嘿,不應該叫小孩了。
不過小孩張嘴喊的,還是一聲脆脆的,“灼華姐。”
“嗯?”
“灼華姐,你怎麼不去呢?”
“啊,那邊又沒有我什麼事情,我去幹什麼?”
話是這樣說,不過真的是不是這樣想的就不知道了。長君將地圖放下,在乾州穩穩當當當額插了一隻顯眼亮麗的紅色旗幟,然後在虎口鬼關之前的釋人澤插了一隻黃色的旗幟。
將三軼峽口的白色旗幟挪到虎口鬼關上,對着一臉好奇的小孩道,“這不是我想的,是桃夭說的,他說用不同顏色的旗幟做標記清晰明瞭。”
章緋點點頭,一屁股在長君身邊坐下跟着一起審時度勢。看了有好些時間才摸摸頭道,“啊,是嗎?好難啊,我一點都看不懂。”
“你看不懂的是戰術。”長君不由得莞爾。
其實小孩沒有怎麼變,依舊還是那個小孩。還會任性不過卻不會胡鬧了。長君看着小孩的側臉,想起了陳盈珊。
陳盈珊當時也是這麼胡鬧的,然後陳老爹死了。陳老爹死了之後的陳盈珊雖然還是這麼不着調,卻和以前又半點不一樣了。
其實挺好的,陳盈珊,最後還有一次胡鬧的機會。只是,這個機會之下的苦澀,卻全部被堆到了這個小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