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寧城戰況緊急, 沈謙的出征定於次日清晨。
當晚,皇帝舉辦送行會,廣招大臣赴宴, 目的在於鼓舞士氣, 穆思芊身爲公主亦在被邀之列。
宴席之上, 觥籌交錯, 穆思芊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到不遠處的墨藍身影上。
沈謙神色淡然的和身邊的官員們說着話, 全然沒有將要出征的緊張與不安。穆思芊暗自咬脣:難道這傢伙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嗎?
她必須和他談談。
宴席的座位是嚴格安排好的,外臣們坐在一側,公主妃嬪們坐在另一側, 並用半透明的屏風遮擋。
這些公主妃嬪除了李明珠她都不認識,可偏偏最近明珠不知道爲什麼總是在躲着她, 這次赴宴也是遠遠的和皇后坐在一起, 是以她想和她說句話都說不上。
無奈, 穆思芊只得自己去想辦法。
悄悄地退離坐席,穆思芊退到宮殿外, 招呼來一個小太監,吩咐他把沈謙叫出來。
小太監進去良久也不見沈謙出來,穆思芊無奈嘆氣。
沈謙他,怕是不會來見她了。
這樣的情況她不是沒有預料到,自從景縣那日清晨後, 沈謙便沒有再和她說過半句話, 甚至在宮中碰見她後都會漠然擦肩而過, 彷彿她是個陌生人般。
沈謙的態度在她的預料之內, 想堂堂的沈相大人, 是絕對不會喜歡殘花敗柳之身的。這也是她爲什麼和葉河導演那場糜亂戲碼的原因。
既然他不肯放手,那麼她便製造不得不放手的原因。可是, 她萬萬沒想到,沈謙會因爲這件事請纓出征。
這是李澤旭告訴她的,他說,原本皇上是想讓孟將軍帶兵出征的,可是沈謙卻突然站出來領了這份差事,當時不少人反對,畢竟沈相是文官,雖然年輕有爲卻經驗不足,對於帶兵打仗的事情更可謂是一竅不通,讓這樣的沈謙帶兵,無異於是送羊入虎口,到時候枉送性命不說,還會遺誤戰機,置整個北坤王朝於危難之間。
然而,朝堂上的沈謙卻一改往日的淡漠沉靜,鋒芒畢現,咄咄逼人,直把那些反對他的臣子說得啞口無言。
身爲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李澤旭敏銳地覺察到沈謙的異樣,下朝後,忙拉住沈謙詢問。
當時,李澤旭清楚的記得沈謙的眸中是一片死寂和決絕:“我離開,就有人不必那麼辛苦的僞裝着生活,如果我死在戰場上再也回不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死在戰場上……再也回不來……回不來……
心中的恐懼從未這般濃烈,她千方百計地讓他遠離自己,爲的不就是能夠讓他好好的活下去嗎?如果到最後換來的卻是他的馬革裹屍,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她要阻止他,絕不能讓他出徵!
穆思芊望了望燈火通明、一派熱鬧的宮殿,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既然他不想出來見她,那她便逼他不得不出來見她。
***
宴席之上,華光璀璨,琴師勾勒出悠揚的樂曲,一襲鵝黃色拖地長裙的蒙面舞姬滑進宮殿,紅袖輕揚,舞姿曼妙,舉手投足間盡顯華美清麗。
她如同嬉戲蓮間的蜻蜓,撲閃着透明的薄翼,又如遺世的精靈,空靈而又美好。
繞是看慣舞曲的大臣們也不禁驚呆在原地,孟將軍喃喃的對身邊沈相說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妙哉,妙哉啊!只是不知這是宮中的哪位舞姬,怎麼之前從來沒有見過?”
許久不見回答,孟將軍轉頭卻發現沈謙直直地注視着宮殿中央的舞姬,神色莫名,帶着點憤怒,又似在苦苦掙扎。這樣的沈相,是他從未見過的。
呤叮的樂曲終在琴師的勾勒下進入尾聲,只見那舞姬一個柔身下彎,謝禮將退,意猶未盡的衆人這纔回過神來。
坐於微首的皇上忙叫住她,“慢着。”
舞姬聞聲恭敬地立在殿下,皇上越打量她越覺得她和穆蓮琴相像。
在她舞姿翩飛時,皇上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十七年前和穆蓮琴初遇的那一刻。那時,穆蓮琴亦是一襲鵝黃色舞裙,如一隻蝴蝶般漫漫翩飛,她的眼睛,也是這般的清亮明媚。曾經,他以爲除了蓮琴之外再無人能夠舞出這般靈動的舞曲,卻不曾想,時隔十七年的今日,他再度欣賞到了。
他知道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他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澎湃,“告訴朕,你的名字。”
那舞姬卻沒有回答,反倒是哈哈大笑起來,面紗隨着她的笑聲在空氣中不住顫抖。
“大膽刁民!竟敢對聖上如此失禮!”黃仁怒斥道,而接下來的話卻被皇上制止。
黃仁不明究竟,扭頭欲向皇上詢問,卻驚然發現皇上也同那舞姬一般哈哈大笑着。
“皇、皇上!”
下面的大臣亦是一片騷動,簡直懷疑皇上是中了邪了,只有沈謙仍是面含慍色,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舞姬。
“不愧是蓮琴的孩子,”皇上微笑着走下龍椅,目光中是不容置疑的讚賞,“思芊,朕從你身上看到了你孃親的身影。蓮琴她,在地下總算能夠安心了。”
那舞姬摘下面紗,露出的果然是穆思芊驚爲天人的容貌,她將手搭在皇上伸過來的手上,輕聲喚道:“父皇。”
衆大臣驚詫不已,早就聽聞遺落民間的蓮心公主不久前被找到,卻不曾想這公主竟這般傾國傾城,放眼望去,帝都之中無人可比。
大臣們先是被穆思芊的絕妙舞技震撼,後又被她的驚人容顏震懾,當場整個宮殿陷入一片寂靜。
衆人在震驚的同時,又無比豔羨葉河的好運,能夠娶得這般絕妙佳人,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正在驚詫於穆思芊突然出現的葉河頓時感到一陣寒意,環顧四周,看到的是衆大臣嫉妒的目光。
葉河表示:你們都嫉妒錯人了啊!當擋箭牌就夠憋屈的了,躺槍什麼的不要再找我了好不好!
而真正應遭嫉妒的沈相大人從剛開始臉色就比那些大臣還要難看,不明真相的衆人自然以爲是沈相也在嫉妒葉河,畢竟當初陛下可是有意將蓮心公主許配給他的。
宴席由於穆思芊的出現而達到潮,她說道:“父皇,將士們保家衛國,爲我們北坤王朝拋頭顱撒熱血,其心可嘉,我身爲公主理應向他們敬酒。”
“這是自然,來人,上酒!”皇上一聲令下,立刻便有太監端着滿滿一托盤的酒壺遞到穆思芊的面前。
她斟滿酒杯,走到了沈謙面前,淡笑道:“沈相大人爲國鞠躬盡瘁,自動請纓出兵西閩,愛國之心令人敬佩,本公主敬你一杯。”
說完便將酒一飲而盡。
沈謙端起酒杯,起身,臉色陰沉,亦是將酒一飲而盡。
穆思芊再次斟滿酒杯,道:“沈相大人睿智多謀,此次前去必定旗開得勝!”說完又一飲而盡。
沈謙卻沒有再喝,面色更加陰沉地看着穆思芊第三次斟滿酒杯。
“沈相大人親自出徵,士氣大漲,西閩小兒不足爲懼,祝沈相大人順利奪回寧城,將西閩國驅逐殆盡!”
仰頭欲飲,手中的酒杯卻被人一把打到地上。瓷器碎地的聲音在大殿中格外響亮,更加深了氣氛的怪異。
穆思芊卻大笑出聲:“好,碎的好!歲歲平安,這預示着我北坤男兒定當安然迴歸!來人啊,上酒壺!”
穆思芊豪邁地拔掉壺蓋,仰起頭來咕嚕咕嚕盡數飲盡,空酒瓶啪的一聲扔在地上,碎瓷片立刻四散開來。
“父皇,兒臣略有不適,先退下了。”
說完不待皇帝回答便轉身離開,夜間的風有些涼,吹散了酒氣,穆思芊突然感到有些冷。
順着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直走到湖邊,穆思芊停在了岸邊。不久,便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她的身後。
她仰起頭,看着天上缺損的月亮,徐徐說道:“我本就是煙花女子,你不必爲了我貿然出征,不值得。”
身後的人聲音淡漠,“公主殿下這是哪裡的話,剛纔不還舉酒祝微臣旗開得勝嗎,如今怎麼竟說出這等莫名其妙的話?”
穆思芊氣急,轉身怒視故作不知的沈謙,“沈謙,不要和我裝傻。”
沈謙挑眉:“怎麼,公主殿下不叫微臣沈相大人了?”
月光下,沈謙臉上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莫名的,心頭一陣鈍痛。
“沈謙,不要去出征,好嗎?”
爲了他的安全,她可以放下自己的自尊來求他。她這輩子別無所求,唯一的,便是希望他平平安安一輩子,起碼,不要是因爲自己而受到傷害。
沈謙的眸色幽深,聲音也不似剛纔的咄咄逼人,眼睛中是深如大海的虔誠:“那麼,思芊,你能卸下你的僞裝嗎?”
沈謙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她的僞裝,她身份的虛假,她的一切一切。但是,他不知道她不得不僞裝的原因,除了自己,除了那個再次給予自己生命的神秘男人,誰都不知道,更不會有誰會知道。
她的秘密,終將帶入墳墓,不得公之於衆。更何況,即便是告訴別人,又有誰會相信呢?
她的僞裝,是最堅韌的防護,保護自己,保護愛她的人,更保護她愛的人。所以,卸下僞裝,於她,絕無可能。
她笑,美豔如同赤紅牡丹,但這種美麗隨時都有可能隨風凋零。
“沈謙,僞裝之下,我纔是你認識的穆思芊,一旦卸下僞裝,你……還會認識我嗎?”
沈謙:“思芊,你便是你,無論變成什麼樣,我都會認得。”
“都會認得?哈哈哈!”她悽然而笑,眉角眼梢都是不得而說的苦楚,“沈謙,我多麼希望你都會認得,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沈謙上前拉住她,急切道:“事情沒有發生你如何知道?思芊,相信我。”
她掙脫他的手,冷然道:“沈謙,放手吧,我,絕非你的良人。”
“是與不是,不是你一個人說了便算的。”
穆思芊擡起頭,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眸,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是,這的確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但是,這卻是上天說了算的。”
彷彿遭了一劈,沈謙眸中是不可掩飾的哀痛,“我明白了,哈哈,”他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思芊,你的選擇我無從改變,那麼,我的抉擇你亦無法更改。出征西閩,我勢在必行!”
“沈謙,你——唔!”
脣被狠狠地重壓,然後便是尖銳的疼痛,血腥味在脣齒交融間瀰漫開來,然而穆思芊感到的卻是無盡的絕望。
“思芊,”沈謙低伏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這一吻,我是要告訴你,無論拒絕我也好,接受我也罷,我沈謙愛你的心永遠不會變。我會永遠等着你,等着你回心轉意的那一天。”
略帶冰涼的指腹劃過破損的脣瓣,“我甘願等着你,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心中的痛。思芊,不要再做傻事了,演戲真的不適合你。”
眼睛瞬間睜大,沈謙卻在這時轉身離開,不帶絲毫猶豫,只留下夜色中一抹墨藍色的衣角。
他知道了,他知道那日她與葉河的事情不過是她導演的一場戲。那麼,這幾日他對她的不理不睬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嫌棄,而是對自己的氣憤嗎?
心臟彷彿被什麼緊緊勒住,她捂住胸膛卻無法緩解任何痛苦。
沈謙……沈謙……
沈謙,我求你了,不要對我這麼好,不要再愛我,不要了,我求你不要了……
淚水迷濛了雙眼,月光變得朦朧。
像她這樣的人,就應該無人在意,無人心疼,就那樣悄無聲息的消失。你這樣子,讓她怎麼安心地離開,究竟要讓她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