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
除夕。
一大早宮婢們就將我好好地裝扮一番, 渾身上下的正紅,鮮得刺目。輕叩門,吱——呀——門開了。韓之繁亦是紅衣英發, 一如我記憶裡頭的錦衣少年郎。
因着紅裳, 更顯膚白。我差一點咬破了脣, 驚嚇胡思亂想到這莫不是瞞天過海之後我與他的大婚。
怔怔地望着他, 我說不出話來。
他眉眼硬朗如墨, 光影在他眼窩悄悄打下深邃的暗色。輕抿着的脣不苟言笑,卻是在此時有了一分笑意,光潔的下巴謙卑地擡着, 望着我的眼睛如海似浪。
像餅兒的那個宮婢替我拍擼了衣服褶子,起身先行告退。我久久地立在那裡, 邁不出一步, 說不出一言。
我生怕他牽起我的手說一句什麼良辰美景何不來一發這類的話。
而他先言, 打消了我這揣測:“永安公主。”
我楞住。
隨即明白他這是在叫我,而我的揣測不在這一刻成真也將會因爲這個“封號”下一刻成真。
深吸一口氣, 明白既定則是無可再議,我如今說什麼也都由不得我了,道:“今日是大典?”
“是。”韓之繁應道,“你腿腳不便,也不用一直站着。這場大典也僅僅是昭告皇城子民罷了。”
我根本也問不出類似“爲何不早早與我說”這樣的話來啊。只得擠出一個笑, 生硬地應下, 而韓之繁卻是上前一步將我摟在了他的懷裡。說話聲隨着胸口的微微震動, 我的臉極燙, 而他衣襟微涼。
整個人僵硬着, 卻聽他言:“從前是我錯了,我曉得自己退縮不敢擔當, 如今你可願意原諒我?”
是他退縮,是他莽撞,是他不諳,是他的錯,我怪他我怨他我恨他,可惜日子不能逆流,過往也僅僅是過往。
即便那個戲子念着唱詞說什麼:“這一齣戲,從開頭便沒有他,末了,自然也沒有他。”而我如今卻是不信了。
萬不可一語成讖。
開始無他也罷,中途他上了場,難道最後謝幕了還要將我拋下?
我梗塞着喉嚨口,閉上眼緊抿着脣幾乎是在發抖。
我不願回答他,而選擇了另一種更加傷人的話:“林述呢?”
他眼裡都是震驚與悔色,嘴角畫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澀與自嘲。
乾乾笑了兩聲,對我說:“我找到你的時候,只有你一人。”
我低頭,不讓他看清神色,不願去想那最不好的情況是如何,復又質詢他:“除了腳傷,找到我時,其他可是無恙?”
“衣服後沾血,我不曉得是你的……還是他人的。”
“孩子無恙。”我忽的出聲。
“我知曉。”他道。
我猛地擡頭看他,胸口擠滿了驚疑與困惑。他竟然知道,而我自己也是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摸索出來的,思及那時的林述問我可否來了月事,而現在小腹也真正開始微凸,一開始還以爲是肚上長膘,可日漸浮腫的雙腿倒是不得不令我想起孃親對我說過,她在懷我的時候雙腿腫得不得動彈。
本也就是一個試探,因爲我傷在腿上卻依舊是每日服藥,骨折一事一般躺個十天半個月也就大致好了,可我依舊在喝着湯水,令我猜想定是有其他干係。
而他如今給了我確切的回答,讓我猛地明白過來。在京中時,外傳我有身孕,可他依舊如常,我當他是裝作充耳不聞,沒料到他一開始便是知道的。如今真的有了身孕,我雖喜但悲。其父在何處,我亦是不曉,光憑我自己一人的能力,想要得到消息也是萬難。
而韓之繁不讓我繼續深思,麪皮僵硬卻是硬生生地抿出一個笑來,眼底是薄薄的希冀,令我不忍,讓我動容:“你曾說過,若我倆生一個孩子,你爲士,我爲商,那孩子也不會遭人眼,亦是嚴謹博識。而今你有了身子,那孩兒身世不會因我而遭人鄙夷……我也能帶他遊歷,增長見識。”
我問此話差點落下淚來,惱我當初所言,以致今日他所語,讓我心中愧歉。韓某人何許人也,竟是將話說得如此低,將自己擺在了這麼一個位置。
“讓我做他爹爹,可好?”
心裡的提防因此一句話而徹底潰敗,即便是懂得不該給以他希望,卻是不容我再狠心拒絕。
“對不住。”而我聲音輕至於無,卻不允許自己聲線有半分顫抖。
他偏頭一笑,彷彿一切不曾發生,似是戲謔似是自我嘲諷,“我被封了嘉和侯,雖是空名,卻也是讓我同宸國的長公主和親的。”
而今我是長公主。
其實一開始便猜得到這結果,什麼相像的面容,什麼女嬰,什麼爹孃之姻,什麼餅兒廖夫人,什麼老奴……可我硬要故作不知,以爲假裝不知便不會發生,可這因緣巧合總是那麼離奇。
這時候便是五味雜陳,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了。
“今日既然是大典,還是不要太多耽擱了。”我說着虛話,不想有什麼更多紛擾。
“好。”
站在高臺之上,聽着司儀禮官天師各自拉長聲音宣念着的大片駢文,眼皮昏沉,耳鳴如蜂。
眼前明明全是大紅,而我看到的卻是一片灰白。
借來了幾本書,是關於遊記、關於涉險的,心裡念着林述,細細推敲反覆對自己說道他應不會有事。若是雪崩之後的兩到三天內被營救,此人應是沒事。而雪底的溫度相對較高。林述也可用雪水補充水分,他指不定是先醒了便來尋我,而我只是先一步被韓之繁找到罷了。有或許他接到有關太傅的消息,人命關天,便是先趕了回去。
休養着腹中子,而我雖成了宸國的長公主,卻也是閒人一枚,安心養着胎兒,看着書。太醫叮囑說萬事小心,因爲我先前差點小產,所以如今飲食作息都要注意。
宮婢口中的駙馬接了一單子生意,也因我看似強健實則體虛的公主病而交給了手下人,一心陪伴在我身邊。
卻讓我不小心撞見他也在喝藥。
“你怎麼了?”我納悶。
“喝藥調理罷了。”他不肯多說,我亦不好勉強。
而我總在找時機,找一個恰當的時機,提出一個恰當的要求,比如:讓我回雅國。
有時裝不經意提及思鄉思親之詞,卻被一些人裝作聽不懂,順便誇我這詩做得好。
倒是韓之繁聽聞了第一次,便問我是否要回家。
我曉得女皇極其看重他,將之比我這“阿姊”更爲看重。宸國雖古,卻不善商,因而國庫常年空,以致於皇城古樸,萬萬比不上雅國的繁華。而韓之繁是商人,是經驗老道的奸商。懂得如何斂財,如何聚財,卻又不貪財,不愛財。
因而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幸虧雅皇同意這和親的書信。
而商賈四海爲家,自然也就比文人少了幾分家國之情,更爲開明。若今後宸國有稱霸之心,滅了雅,只要保了他家人親友平安,便可讓他心安不再憤懣。
“可是要歸絮陽?”韓之繁問我。
“有些想。”
“若你回去,我陪你可好。”
順口將出的一個“不”字也最終被一個“好”而替代。
實則我爲長公主,這宮裡頭沒人不能聽從我的意思,何況我也不會讓人煩難,故作苛刻地要求什麼。
而我如今這般畏縮,自然還是我打心底將這裡視作他鄉,而不爲故土。
離開絮陽時,彷彿宸國與雅國好似隔了萬山千水,現在看來,宸雅二國之間卻好似只隔了一座雪山。
在我成了宸國的長公主之後的一個月不到後,我的生辰到了,我便趁此向女皇提了這個意思。
赫連冗幾分詫異。
殷珂則波瀾不驚。
女皇竟一口答應。
我識人面色的功力不佳,萬般也由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便不怎麼多想。得到允許之後,則是自己一人回去收拾起了東西。
腳差不多也好了,就是走路的時候用不得力,但是也看不出大礙。而我五個多月的肚子稍稍有些大了。
人皆不准我騎馬,我只能坐車回雅,大費周章。
女皇雖並不是很願意放韓之繁同我一起回去,因爲深怕因我從此不再回宸,而導致韓之繁也不幫宸國斂財聚資,可最後還是放了他走,也無令他做下什麼保證。
而我在離去之前,也被帶到舊殿之上,讓我再看了看掛在壁上的永安郡主的畫像。望着相似的眉眼,我心裡卻是片刻起伏都沒有,頓生感到自己的薄涼。即便是生母,可從未見過,讓我有動容,亦是一件難事。
反倒是對自己的爹爹與孃親,依舊是擔心思念得緊。
也因此想到韓之繁那日對我說的那句話。若林述不在了,他想當我腹中孩子的爹爹,給孩兒一個並無缺憾的幼齡之年。
可這樣,那孩子一定是不曉得自己生父爲誰,是一個怎樣的人,也會同我這般對此淡漠。若與他說起林述,那他心中定起隔閡,今後對我有了成見;可若不與他說起林述,他則將他人當做自己的親爹爹。我雖難受,卻也無法不從。
可那婚事荒謬,陰差陽錯。如今我們出了宸國,是不是也就不再算數?
離別之時,我竟然全然不留念。
白雪、遠山、石城、木柱……即便對此的情感渾然天成,說不出的舒服與親近,可是這些物,都是死的。
但願人鮮活。
放下簾子,忽覺眼前人面色不佳,但不知是錯覺還是因爲這暗下來的天色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