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攸天恰不在府上。
想想也是, 這時局紛爭的時刻,他怎會在府上休憩,應是在宮中或者在官署裡。
是我一時衝動, 反而沒能靜下心來好好想着下一步。
馬車停在府門外頭, 我對左府家僕說讓我進去等就好。
喝了幾小口茶, 心頭急切卻遲遲盼不到人歸, 茶換了酸梅湯, 丫鬟們一次又一次地換茶點,欲斟茶,卻發覺我杯中未有所動。大約等了兩個多時辰, 左攸天終於是回來了。他一身朝服未褪,顯然是方從宮裡出來的模樣。
見他方是踏進了屋子, 我立刻從椅子上起身, 在他喚我之前, 先一步直直跪在了地上。
“文大人,你這是……?”左攸天虛扶我一把, 似是叫我起身。
“我這清吏司,怕是也當不長久了。大人這一聲叫,我不知稱不稱的起。”而我膝蓋觸着石板地面,略有涼意,讓我昏熱的腦袋清晰了幾分, “萬不得已, 我亦不知該尋何人, 左大人, 想來你應是知曉太傅府被重兵圍困之事。雅皇竟然沒有在早朝上提出來, 而是以這般方式,則說明雅皇此舉是不想惹人非議與上諫的。我雖不知太傅大人究竟所犯何事, 但我覺得一切還有迴轉的餘地。只要……”我擡起頭來看向他,“只要您出手相助。”
左攸天臉上一直穩着疏離的笑意,而我等了良久,他卻是道了一句:“何以爲報?”
我一愣,又發覺了自己的不妥與天真。是啊,何以爲報?左攸天與吾兩家未曾有過深的交集,他怎的會平白無故地來幫我們。我真真是想的太過簡單了,咬了咬牙,道:“左大人需要什麼?”
他先是笑了兩聲,大大方方地直言:“左某沒有什麼非需不可的,既得皇上賞識,我有了功名;我原是戶部侍郎,也有了利祿;佳人知己不缺,我倒要謝謝文大人的一番好意。”
我想明白了他此話的含義,是指我將公主指婚於他。沒想到雅皇竟是會允了這一場慌亂中的亂點鴛鴦譜,而我此刻站在他的面前,我不曉得他是如何考慮這場婚事,究竟是好是壞。
我低着頭不敢出聲,卻聞他繼續道:“是禍水東引也可,保全性命也可,就看我是如何判定文大人對皇上指駙馬爲左某一事了。”
心提到嗓子眼,他繞過我走到了廳上的座椅處,坐下,對我說:“文大人請先起,傷了腹中孩兒可就不好了。”
聞言我訕訕的起立,難得他好意,卻是因爲這等我心頭難堪的原因,既然他這般說,我又有什麼意義繼續跪在那處,只是叫人尷尬頹然,像只喪家之犬一般。
左攸天之府,極盡奢華。
並非似那富商石崇處處彰顯奢靡,卻是在細節之處留得金鑲玉鉑的痕跡,而不失雅緻。
家僕之衣,全是上等蠶絲所制;方跪之處,石板竟是漢白石板所築;座下之椅,則是整根的降香黃檀雕刻而成;前飲之茶,既是樺懿山三年一擇的銀針。
左攸天若以每年五百擔的俸祿來說,是絕非有這等財力講究得起這些的。
他不顯山水,恰是一個佞臣。
杯沿輕叩青花白釉瓷盞,他將茶擱置於一邊的紫檀高方桌上,說:“左某並非忠臣,亦無你外祖胥大人清白。”
“人非才舉,政由賄出。”我違心恭維道,“可若非有能之士,也走不到左大人今日的位置。戶部雖豐,國庫也無空之時,年年上繳賦稅有增,可見一斑。”
“文大人果真不適合做官。”
我一愣。
“胥大人也好、林大人也罷雖不貪錢財,看似輕於名利,可若不急流勇退,也很難長留在朝堂之上。稍有不慎,到老也只能落個罵名,毀了一世英名。”
“中正廉潔,難道不是爲吏者所恪守的?”我不解。
“胥大人爲官時牴觸聖意,回鄉遣退之後也未從雅皇的心思,即便意見相左,可卻表現得太過明顯,或是文人多傲骨,不屑低頭,想着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便覺得諫臣是其職責。”說的是,而我外祖也並非討好貪生之徒,做到宰相之位,也多虧當時政績,操勞多年,先皇全是看在眼中的。而當時清流在朝堂之上也是穩定朝政的一大支力。
左攸天斂眉笑:“而林太傅被鉗制,則因他爲衆皇子之師,於雅皇有異心。雅皇懲治他,是爲立威,一朝天子一朝臣,而雅皇未退位,太子遲遲未定,太傅之令卻偏向於皇子。即便是在廟堂之上不再有所作爲,雅皇也可覺得他並非明哲保身,而是怠職。更何況子循保了你外祖胥大人,更使雅皇心生猜忌。”
“左大人的意思是,你若保全林氏一族,只會連累到自身麼?”我心口希望皆是落空。
“有時候,待人之道遠重於處世之道。你方曉得道德仁義,卻不知這仁義只有在位者可書寫。萬人之上,又有誰敢忤逆,指鹿爲馬並非奸佞所做,君認之爲白,臣自然不能爲黑,即便其真實爲黑。”
我忿忿,企圖轉變他的觀念:“可若是這樣,昏君豈不顛倒黑白,衆生皆苦,生靈塗炭,又該如何?”
“雅皇難測,卻並非昏庸之徒。”左攸天抿了一口茶,與我道,“若真有那一日,自有義士揭竿而起。而若我朝盛安,百姓安居,何須擔憂此事。”
“國不破,大千百姓家不亡,我們臣子就是君王的掌中之物,肆意玩弄,生死由命了麼?分明無做錯何事,只不過未順君心,就得遭亡族之災?”
“左某何曾說過亡族?”
“左大人的意思是?”我怕我誤會了他的意思,萬萬不敢相信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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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某並非良善,話擱於此,我所做的定需回報。公主婚事於我無可無不可,我不會因此撿的一個駙馬之位而謝文大人。”
“那……究竟所需何物?”
“西郊瑨人之宅。”
我一驚,這宅子是前些日子我爹爹買下的,恰是因爲這宅子我爹爹也因此受牽連,說是與瑨人有生意往來,那段日子審查甚爲嚴格,我也是因此而結識了左攸天。現下他竟是開口索要那處宅子,讓我萬分不解。
“那宅子在你們手上也算是個禍害,即便是南山狩獵場建好,將宅子改成了商鋪,但依舊擺脫不了這與瑨國相關的房契之證,不如給了我。我倒能將之改了契證,作爲己用。”
“左大人……好手段。”
“文大人溜鬚拍馬的火候,着實差了些。”左攸天蓋上茶蓋,我瞅着他頎長白皙的手指,看他放下茶盞,聞他道,“你若辭了官,也不是一件壞事。”
或是我過於急功近利,說說是想得過且過地當一名小吏,可真受到了提攜之後,卻是更想往上爬。做事勤懇被人肯定,被人讚賞的滋味着實不錯,可我自己也明白,我不懂得爲官之道,我或許不適合這個朝堂。
左攸天直截了當地指出,雖讓我心頭有不適,但也不能不服,因爲我確實如此。
可惜能力不足,事到如今我則只能祈求他人相助,來換取家人的平安。
“如果太傅大人真爲無辜,左大人是否將其無罪釋放?”
“既然下了指令,怎能全身而退?”他反問我。
我心中有數,卻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皇上既然說了爲通敵一罪,就不肯能輕易放過他們。
撫了撫我的袖口,我躬身對左攸天說:“能否讓我與太傅大人與夫人見上一面?”
左攸天抿脣而笑,我覺察不了他是何意,思了思複道:“完畢之後我去府上將房契拿來。”
太傅府前。
兩名侍衛握戧戟,各自站於門房兩側。
一支隊伍循繞着太傅府,來回走動。我低低掀起簾子,從下處瞅見他們身上的鎧甲與兵紋,發覺是錦衣衛隊。
左攸天坐在馬車內,對我說,“左某便不進去了。”讓隨身的侍從領着我進入府中。
我感激地點了點頭,便下了馬車。
宅府內一片寂靜,小路上、廊坊裡皆無人影。那侍從將我帶到一處大堂內,對我說:“文大人,屬下便在這外頭等着。”
我推門而入,房內光線晦暗,我一下子看不清。
身後已將門關起,我神經質地豎起耳朵聽外頭人是否有將外門鎖住的聲音。
幸好沒有。放下一顆心。
“文敘?”這聲音突然間蒼老了十歲。
“太傅大人?”我有些不敢相信,他年紀應是與雅皇相差不大,可這下子卻是滿頭花白之發。
“連累你了。”
我一怔,還未從方纔的不可置信中回過神來,卻是聽到了這麼一句話,尷尬地咳嗽了幾聲:“做人子媳,並無什麼連累的。我也不願讓您平白受辱蒙受冤屈。”
“並無冤屈。”
此話一出,聞言的我幾乎是要咬掉自己的舌尖。
什麼叫做並無冤屈,什麼意思,難道說我一直以來認爲的忠良實際上確確實實爲通敵賣國。那我現下所做的一切不是異常無理取鬧,叫人看了那麼久的笑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