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後悔已是無用,只能在心裡叫苦不迭。
我曾聽說過一句話兒叫甚我已經記不清了,但大致意思如下:終有一天你會成爲自己最討厭的人兒的模樣。
可不是嘛,我此刻竟是生出了抱怨之氣,偏生我這人最最埋汰人抱怨,如今便是埋汰起了自個兒。
百里皙當然是完全意識不到我的不自在,那非同尋常的熱情令我恨不得退避三舍,可此時卻是在大街之上,倒無甚舍來讓我退避從而遮掩那心生的羞赧。
“唷,林大人與林夫人早啊。”
我微微面部抽搐,不理之。
林述依舊笑語暖暖:“百里侍郎。”
我不願與不會看面色的百里小子多做糾纏,便是扯了扯林述的衣袖,說了聲:“快些罷,別讓……爹孃久等了。”踟躕片刻,終是吐出這兩個字。林述聞言似是有些歡喜的樣子,我猜他定是在笑我這般看似委婉卻毫不留情面且硬扯到別處的姿態。我幹眨了眨眼睛,裝作什麼也不知。
百里皙一臉好笑的樣子看着我倆,終是明白了自己是個討人嫌的傢伙,拱手說了聲:“林大人與夫人真是新婚燕爾,伉儷情深啊,下官便不耽擱二位了。”
我懶得說什麼,待林述客套完畢之後便加快了腳步,生怕再遇見什麼人。我倒要說一下我此時的心態了,昨日我與林述的大婚又不是大家不曉,我這鬼鬼祟祟見不得人的模樣倒有了一種故弄玄虛的感覺,怪招人厭的。
林述似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寬慰道:“夫人莫急,爹與娘不會怪罪。”
“畢竟我爲新婦,還是恪禮較好。”我頷首。
完蛋,話一出口,我便是頓生後悔,卻道我是又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明知他的好意我此話卻像是在與他辯駁一般。不過他也只是笑笑,看來並未多留意。
“媳婦給公公婆婆敬茶。”我跪在地上,舉着丫鬟端着的兩個茶盞依次交與林太傅與太傅夫人。待林述他孃親拿穩了茶盞,小啜了一口茶水,說了聲:“辛苦了。”便讓我起了來。
太傅大人一臉嚴肅,眉宇之間與林述有些相似,只是平添了幾分清冷。我本身雖是個好相與的,但是總是擺出一股生人莫近的樣子,導致許多人兒都誤以爲我難以親近,誰都不知道我有些時候是多少都有些期待能夠被更多人賞識的。而太傅大人這個模樣倒是與我有些相像,我能大致想象他教導皇子們時的模樣一定也是如此,外表嚴苛,內心可是如紅燭蠟炬成灰淚始幹,春蠶到死絲方盡一般。
又聽聞六皇子好武,常常因爲練武而廢了書,最後導致被太傅大人諄諄教導了一番,使得他之後再無落下過一節太傅大人的課。彼時我聞之,真真是不禁有一種潸然而淚下的衝動,多麼讓人敬愛的一位太傅啊,我多想忍住自己悲壯的心情,衝上去握住林述他爹爹的手,說一句感天動地我心之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啊。”
這當然也只便是亂想想,我向來是個三從四德的好姑娘,讀過《女戒》《女則》,自然也不會去握我那公公的手兒的。
只是林述他孃親卻好似並不歡喜我一般,臉上一直沒什麼笑意,我不曉得這是她與她夫君二人面癱的夫妻相還是如何。她雖未刁難我,卻擺明了不待見。我的這位婆婆在我奉茶時眼兒一直未看着我,而是瞅向了站在右側的方桃譬李似的可人兒。
我不是很舒服,卻也沒在意。腦補了一些什麼表兄表妹的春花秋月你儂我儂最終卻因我這惡婦橫插一腳來求了親導致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的場面。
看那姑娘看向林述時眸含秋水楚楚動人,看向我時眼中似嬌似怒似妒,看向太傅夫人時又是着實惹人憐愛的模樣,我都不僅有一爲之叫好,將她收了房的念頭。
我錯了。
我不該如此不知好歹,明明是個姑娘家的卻還想着什麼收房的事。
噢,我或許可以替林述收了。不然,將她與我的位置換上一換?
可是,我家中收了聘禮不是。
我轉眼望向抿脣看着我似是淺笑的林述,不解。不解爲何他家人於我這種冷然的態度,而林述自己於我好似也不怎麼歡喜,但最終卻還是應了這門親。
套用一句時新話本上的詞:大人,此事必有蹊蹺。
而我天生愚鈍,便也不愛動這費腦子,所以即便是有疑惑有不解也只是一閃而過,卻不曾刨根問底。這樣不好,因爲待到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成了迷惑,讓你舉步維艱之時,你便會無法擡步,被困在自己與他人編織的網裡,再出不來了。
我總以爲那樣的假設離我甚遠。
誰能知道這世事無常。
之後再無其他,無非是一些叮囑之類的話語,我便是左耳進右耳出了。不過唯有一件事情倒是我非得去做,可不是嘴上應承下來就行的。據林述他孃親說,九公主辦了一個掬月社,每月都有一次小聚,參加者皆爲京中名媛,已婚未婚的女子都可去,拉拉家常閒聊幾句也可,吟詩唱曲作畫彈琴也可。於是便叫我帶上林述他表妹一同去,多交幾個友,增添幾個伴兒。我猜想指不定還想讓我去勾搭上幾位官夫人,以後若有事也可讓之吹吹其大人的耳旁風。
然而,我這人不愛出去湊熱鬧,自然也就對之知之甚少了,年少時埋頭看書,考上了功名之後便守在吏部整日碌碌無爲的消遣日子。我自覺已然滿足,卻不知在外人看來我是多單調乏味。我原是聽過我孃親說起過這個掬月社的,她也想讓我多去去,別老悶在家裡頭不見天日的,生怕我會長出青苔。
我記得我在我娘威逼利誘之下去過一次,看到在場的都是一些嬌滴滴的小女子,說着的都是些我並不熟知的事兒,我深以爲無趣得緊,便早早地退了出來,再不去參與了。後來百里皙與韓之繁曉得了我去過這個社的小聚,還特地奚落了我一番。
百里皙說這社是什麼打着以文會友的幌子,實際上是寂寞在閨閣的姑娘家家積聚在一道犯蠢犯春討論着誰家公子如何如何的實質。我自然是難以融入這個氛圍中去的。
我倒是記得韓之繁面色不善地問我:“你倒是知道誰家公子又如何了?”
我當瞬是啞口無言,全然不知曉他在生什麼悶氣,也不清楚怎的作答不費脣舌,乾脆偏過頭去默默吐出一句:“沒聽。”
誰曉得他隱隱地倒是透露出一點笑意來,把我驚得一夜都未睡好覺,誰叫他此人喜怒無常難以捉摸,我倒是覺得這點他和林述有些相同。但林述他卻是拳拳的笑語翩躚,也讓人難以捉摸。
而我卻是少笑少怒,面上的表情一直不是非常豐富,便也不能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從何而來,又如何表現得這麼淋漓盡致的。還好我此生沒有做了優伶,若是讓我上了臺唱戲,我才都無人入場。誰會喜歡一隻死氣沉沉的鵪鶉,看一張毫無生氣的臉,聽一曲毫無波瀾輾轉的腔呢?
婆婆說的話兒我自然是應允了下來,但讓我頗爲心憂的是連我自個都照應不過來這個場面,又如何再帶一個姑娘去混呢?當然表妹是個可人兒,說到底也不會似我這般心裡頭寥落,且毫不會作假又還懷着能不被衆女排斥的小小希冀。
再過了稍許時刻,林述他爹孃便讓我倆去祠堂入名,順道拜祭一下林家的祖宗。我與林述跪雙雙跪在蒲團上,因跪的時間有些久,我這膝蓋倒是有些麻疼,但看林述好似全無影響一般,我也沒有叫苦。只是站起來的時候,沒站穩,身子向側倒去,幸好林述扶了我的手和腰一把。但我卻是在林述雙手攬上我腰的時候,感受到了兩道令我異常不舒適的目光。
我暗歎一口氣,自覺本姑娘真真是無辜,便悄悄地躲開了林述的手,卻感到我這般做讓身後扶住我的某人有些難堪了。
回去途中,我突然意識到我還不知道林述他那位表妹到底叫什麼名字,便無語了半天問他:“大人……我該……如何喚表妹是好?”
林述似是有些促狹地轉眼看向我,道:“孃親的話你沒聽進去罷。”我還以爲他是對我態度的不滿,正打算小心翼翼地賠禮道歉時,他卻看着我囅然一笑,說了一句:“無妨,我有時也嫌她囉嗦。表妹姓沈,名雋如。喚她雋如便可。”
而又在我正想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時,林述卻天朗氣清語氣淡然地又說了一句令我老臉赧紅的話語:“方早上還喚我表字,現卻喊我大人?”
我立刻又噤了嘴,卻差點將口水把自己憋得嗆死。這明明是玩笑的話語,雖然點到即止,但是卻也曖昧得很,又被林述這般地說了出來,我不知是否應該當真,但無論如何我這張臉是掛不住了。
再看向他時,他還是那副談笑自若的樣子,於是我萬分篤定方纔定是我晃神產生了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