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 我與百里皙將酒筵安排得當之後,便也上了殿正坐。
雅皇身邊美眷斟酒捶肩,歌舞昇平美人如花, 席間常年在外的將士連連拍掌叫好, 順手攬得幾個佳人在懷。
而鼓樂流連, 裙裾曼舞深處, 我見林述一身淺藍, 坐在左側挨近六皇子處,時慎行笑語琰琰,六皇子邊上則是五皇子時疏言, 脣角依舊是一派春風入酥。
我本高昂的興致不知爲何突然有些缺缺,不曉得是多想還是如何, 見到六皇子時慎行時, 卻總是不自在。
因爲藥囊一事, 始終不能介懷。不曉得其意爲何,可即便是若我裝作若無其事, 心裡卻早已將他置於對立面。可林述依舊同從前一般,看不出真假,也辨不清他的良木爲誰。那夜之後,也再無與我談到藥囊的始末了。
只是見他不再佩戴,我終歸是放了幾分心下來。
“爲何不坐到林述身旁去?”百里皙問道, 示意其他官僚的身側坐的女眷皆爲其正妻, 而我坐在他身側恐怕被人看見了要說閒話。
我倒是沒覺得有多大不妥, 何況我們坐在最末處, 也無多少人瞧見, 便與他說:“我如今算不得女眷,應是禮部官員。”
百里皙努努嘴攤手, 拿我沒法。
又問:“那日皇上詔見你爲何事?”
“哦爲公主婚事罷了。”我小啜一口酒。
“可爲何要邀你相商?你何時成了紅娘月老?”百里皙也是覺着這事太過蹊蹺,捏着杯子的手輕轉杯沿,然而下一瞬忽的明瞭,緊張道,“莫不是皇上有意要將九公主嫁與林述,這才方同你商量的?”
我握着杯子,笑出聲來:“我自然不是紅娘,因而子白你後一句話是說對了。”
“笑什麼?”百里皙覺得我腦瓜子不太正常,自家的夫婿都要被人搶去了,卻依舊笑得誠懇,便用手背試了試我的溫度,眼下一陣緊張地瞧着我說,“腦子也沒燒壞啊。”
我不答。
便是在下一刻聞見了雅皇隨意開口:“朗愛卿此戰有功,賞三百石,絹兩百匹,九斛珠,肇賜鐵騎將軍……這也是你應得的。”
朗青聞言起立,身姿之間因有了戰場的歷練,顯得格爲俊挺,少年將軍,自然是一派英氣,而面容可人,本是多少少女心心念唸的良人,卻他執於九公主這棵樹上。
他眉宇間多是隱忍,彷彿明白了雅皇此舉的含義無奈又嘆惋,上前道:“多謝,皇上。”
九公主的事,卻是沒被提出來。
我估摸着是他向皇上請婚,可惜公主不願,遂不成。
因而雅皇若是此時不嫁公主,於他也難有一個交代,所以便硬是要將之覓得一良人。
只是席間未再提起此事,我心難免有些不安。
到亥時人才散去,百里皙本是同我一起回的禮部,因爲還有些事兒要結。可他見宴席散後,林述向我們這兒走過來,他自覺難堪,便是起了身。我坐了時間有些久,一時腿麻起不來,扯了他幾下後,他才意識過來扶了我把。
林述將此舉都看在眼底,在我們面前站定,面色如水,疏淡一笑,對百里皙說:“夫人有些不適,今晚怕是要多勞煩百里侍郎了。”
我正要出聲說什麼我哪裡不適。卻是讓百里皙先回了說:“敘兒自小體弱,這我也是知曉,林大人來得正好,我等會再去一趟禮部,敘兒同你一道回去也好。”
可我聽得有些微妙。
一個叫我夫人,一個叫我敘兒。
雖都是平日裡的喚法,我總覺得哪裡古怪得緊。
我瞅着百里皙悻笑着的面,多言了一句:“子白你可有不適?”
一言出。
三個人都沒好臺階下。
一是拆穿林述胡說,我身子好得很;二是說子白抽風,不似尋常;三是我這般直言,讓他倆本是搭好的虛詞都化成了灰,一下子沒了遮掩,倒是有幾分揶揄了。
“哈哈哈哈哈,”又是百里皙打破沉寂,勾了勾嘴,“一個月總有那麼幾日,你也是明白的,哈哈哈哈哈哈。”
我與林述無言以對,默默轉過身去,看那飛過樹影的烏雀。
因這腿麻,我自是享受到了更高一層的待遇,被林述二話不說抱了起來。我差點驚呼出聲,這時忽的覺得這舉動頗爲熟悉,細心一想,卻是不敢往深處去憶了。
總之年少不經事時,只有冷麪不羈的少年這麼突如其來的舉措把我嚇得驚慌失措,爾後我心卻甘甜如泉。
心頭一緊,攥着他的衣襟的手也就緊了些。
走了幾步,他便停步,將我放下。
我轉頭去看他,不解。
以眼神示意:“怎麼?”
林述目色清雅,素藍的衣襟上是白色的紋路,薄衫拂過我的面,他微微一張口,言:“有些重。”
我憤怒。
跺腳以表示憤怒。
看着我這般舉措,他輕笑,“腿現下應該是不麻了。”好似方纔他未說過什麼了不得的話一般,竟是溫斂自持的模樣。
蹲下身來替我捏了一會小腿,我僵在那兒未動,自覺這舉動即便是在夜裡頭也怪見不得人的。
等了片刻,他復起來。我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硬着頭皮和他走完那條小徑。
“九公主姻親,”林述一頓,脣角一淺,“夫人所做可是極好。”
我一時沒緩過神來,但聞他話中之意,極好還似並不是什麼“好事”。
“左大人的確值得託付終身。”我話說得誠懇,不明白爲何他是這般語氣,好言寬慰。
“嗯,值得公主託付終身。”他復言。
現下我開始懷疑我這腦是不是愈發不太好使了?還是不明林述重複一遍何意。
“子循是覺得我提左大人不太妥當?”我有些踟躕,可獨自揣測了一會子他語中含義,卻是氣上心頭,一想到他竟是也抱着這享齊人之福的念頭,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面上又保持着當家主母明是非懂道理的常態,可話卻先脫口而出,“難不成雅皇中意的人是你我還該應了不成?”
“夫人難道沒應?”他失笑。
我一愣,我說的是“聽憑皇上做主。”字面上實爲應了無錯,可我心裡卻沒應。所以被他怪罪到我頭上來了?
舒了一口氣,與他道:“子循可是在氣惱?”
低眉,止步,眸如墨池,“並無。”
很好,嘴犟得很,裝得可像,我差點就上當。
若不是我靈光,依稀嗅到了酸味,我可要嘆一聲那是何處來的醋,倒是可以蘸南陽的小籠包子了。
可你說我這少女情懷怎的愈發深重,聽聞他這鬧了彆扭的話卻是滿心歡喜得緊呢。
過了許久,我快是憋不住之時,只聽聞林述在我耳廓留下四個字,似嘆惋似慶幸。
“夫人愚憨。”
我最最見不得這個“憨”字,偏生叫人往壯碩的大漢身上想去,可最終得了自家夫婿這麼個差評,我心中不願,一連在他面前稍稍展示了一番我的聰惠不凡與獨到見解。
見他仍舊不爲所動的模樣,回到家中,我差點把持不住自己送上前去,他替我脫靴,笑着遷就了我幾分,在他順水推舟將計就計把我壓倒在身下之後,我就着晃動的燈影,與他眼中的笑意,終是將他對我的看法給改變了:
“既然看得出爲夫的用意,夫人也不算癡愚,那便用‘嬌憨’一詞替了‘愚憨’。”
嬌你大爺的妹妹啊!
這幾日百里皙總是悶悶,我不曉得他又發了什麼癲,本是沒在意,可後來想想這行事面色也太過怪異,叫我放心也不行。
我泡了一壺冰菊普洱,待到他耐不住了,給他遞上。
過了半晌,聞他道:“前幾日酒席散後,我倒是聽聞了一件事兒。”
“什麼事?”我問。
“你未將九公主指給仲簡。”百里皙握着普洱道,眼神閃爍,有幾分不安幾分惶惑,半是疑問半是揣測。
“子白是從何知的?”我看着他的唿扇的眼。
“那晚我留下與戶部覈對餘賬畢,半路遇到仲簡,和他小飲了一杯,他和我說他被荒唐地被宸國女皇選中。上頭未開誠佈公置詞宣旨,應是把此事擱置了,但宸國先一步派了書信與他告知。我雖不清楚爲何會是他,但見他此番境況心糾得很,而我與他提及九公主,他只道與他無關。但見他神色無異,還同尋常一般。因而我猜恐你未將公主指給他,而他知曉了。”百里皙笑笑,有些許澀意,“我曉得仲簡這人,隨性卻固執得很,應是誰也勉強不了他,與宸國結爲姻親,此事究竟爲何,還得問他。”
“子白你是不贊同我的做法?”我聽了半日也還是沒懂他與我說這話的意義何在,雖是字字不離韓之繁,我也不會腦子不好使到覺得百里皙他原來是一直深戀着韓之繁的。他最多是在爲他感到惋惜或是不知從何幫而已。百里皙人雖糊塗,心事也藏不了多少,但終歸是個極爲可靠的人兒,料想他與我是那麼多年的摯友,我將其視爲親人也並不是無道理的。
只是我忽的想到,百里皙從前好似還重色輕友過一會,而那個“色”,卻好像就是九公主。這下我霍然明朗,原是子白語中酸澀,悶悶不樂的原由是我未將他作爲那“駙馬”的候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