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好似順理成章一般, 送走了外祖之後,餘下四人便好似從前那般,何事都不曾發生一般。
爹孃自知當初說話有些狠了, 面子上放不下來, 無意之間與我二人距離拉開了, 但面上眼底的神色, 明眼人一下子便能看得出來。
或許我還心裡想着爹孃此舉好似趨炎附勢, 可說到底這般做還是因爲我纔是。
林述也是個循禮的人,當然明白我爹孃的苦處,也不用明說。
自始至終, 都保持着從前的模樣。
我很是感激。
其實他一直放低了姿態,一直爲我們着想, 從未將我置於下不來的檯面, 也從未以強勢要挾過我, 逼迫我做什麼事情。他一直在遷就忍讓,我卻是那個胡作非爲爲非作歹不知好歹的人。
這大概是我糊里糊塗深陷他泥沼不能自拔的原由罷。
我並說不出心裡爲何始終橫着一個亙而不舒暢的原因, 但我也說不出我心底那仍舊是暗自猶疑的那份感情。
兩人並排走,天又下起了如酥小雨。雨滴不涼,滴在我的面上。他緩緩撐開一柄傘,執意向我處傾斜,我眼色遊離, 不知安放在哪裡。傘底下小, 而我又故作扭捏地避開, 卻被他不由分說地攬過肩。
一傘, 二人。
他的手放在我的臂間。
須臾便是一整個周天。
心底的感覺卻是不容我刻意忽視。只能瞅着被傘色染過的青石路, 與他微微沾溼的鞋尖。
彈指六月末,未央河上荷花綻。
夏風吹來, 日照新妝,水底清明,風飄香袂空中舉。
雅軍擡棺歸。浩浩蕩蕩大軍隊伍已入扈城,大約不過七日便可歸京。
我與百里皙手頭的事情一下子又多了起來,前些日子夙昧薨一事,我因外祖事端原由,未曾涉入禮祀操辦。那幾日前前後後都由百里皙一手過目,而他又替我操心幫我想法子也算是忙壞了他。
而我如今無論如何也要多替他分擔一些。百里皙倒是說不要緊,但是我眼看他原本已紈絝子弟如今也變得如此有板有眼,倒覺得我從前對他的看法都應該全是推翻了去。
問到我與林述是否和好如初,我抿了抿嘴算是默認。或許是我與他都適合僞裝,或者是選擇性忘記,小心翼翼不去提及之前的事情,所以相處起來也好似沒想象中的難。
“那樣……也挺好。”百里皙笑笑,我不知爲何從中卻是感到了幾分乾澀,想到他是在擔心我,於是我寬慰他幾句,說:
“子白莫要擔心了,如今能與子循他好好在一塊兒,我覺得也是挺好。”
“這樣甚好,”百里皙皺眉道,“可爲何我總覺你心裡頭依舊還是鬱結。”
我無奈地搖搖頭說:“可能是我腦子鈍罷,我亦不清問題出在哪兒。總之現在也沒什麼事情,如果說太多想太多,反倒顯得我作我無理取鬧,我也並無什麼不滿,何況他待我不薄。”
他也簡而言之,便是與我相商大軍歸來的酒筵一事。我斂了心神,也就聽他說。
昨日說好爹爹與孃親來尚書府用晚膳。出人意料的是,回到家中卻是瞧見九公主時碧斂在我家廳堂候着,見到我來了竟是起身來迎狀。我爹爹與孃親不曉得何事,因來人是公主也不敢怠慢,好生伺候着也一直坐在廳上笑臉以對。廖夫人倒是在一旁和餅兒說着話,這場面讓我覺得有些有違我所認知的事理,一時有些驚詫。
九公主一臉急切,拉了我便要與我說什麼。
我壓下她的手,笑着說:“公主久等了?”
她似是覺到自己有些失了身份,緩了一口氣:“也不過一盞茶時間。”
我先是與爹孃解釋了一通,讓他們先回房則是。
時碧斂蹙眉開門見山:“文姐姐可要幫我。”
“究竟爲何事?”其實我與九公主無多大接觸,從前的那次算是不歡而散,但是因爲在外祖一事上她多有相助,以使得我能順利去見他。
“你也知不日大軍就要歸京,而朗青因爲在此戰中戰術得當,除了三哥哥沒了之外,此戰我們也算是大獲全勝,因而父皇的意思是要將我嫁給他,一方面是嘉獎軍功,一方面是爲了籠絡戰將。”九公主略略一頓,紅着臉看向我,“而文姐姐你也曉得我一向來歡喜的是韓之繁,我說我不願嫁給朗青,父皇便認定我中意的是子循哥哥。他竟然對我說,‘小九若是歡喜林述,也並非不可,只是他已有妻室,而你若嫁了過去,堂堂一公主也是絕對不能屈居人下的。只是要林述休了文敘,而她有孕在身,林述本人該是不願,傷了君臣之誼,難免有些不妥。但小九是我大雅的公主,是孤的愛女,怎麼說孤也要想想法子的。’”
我聞言一怔。倒是將我牽扯下水了。
“公主的意思是?”我突然笑不出來,勉強牽了牽嘴說,“若要我與皇上抗衡,那我豈不是自討苦吃,螳臂當車麼?公主爲何不與皇上解釋清楚?”
九公主苦着臉,表情尤爲生動:“我自是要與父皇說了的,可是他先是與我說了‘雅宸之盟’,說是女皇修書願與我大雅永結秦晉之好,但要一男子入質做男妃。我原先以爲是我十一弟,或是旁系的郡王,可惜那女皇竟是指名要韓之繁。”
喉嚨一干,我有些怔愡,“你說什麼?”
“宸國女皇指定了韓之繁韓仲簡。”公主惱着與我說,“可誰知道女皇竟然是認識韓之繁的。因爲此事於是父皇不許我使小性子,後來我說不要嫁給朗青,他便硬以爲我歡喜的是子循哥哥。因當時我還腆着臉與他描述我心上人的模樣,不肯直說,誰曉得被他認定我是歡喜子循哥哥,又怕壞了一樁婚,所以委屈自己不說出來罷了。他還說,‘這惡人,由孤來當。’我便是不曉得該如何再與他解釋了。”
而我依舊在猜測,爲何女皇會指韓之繁,或許他們從前認識,而我恰巧什麼都不知。
挺好。
我因覺着對仲簡頗有虧欠,本覺得九公主中意韓之繁,招他爲駙馬也是不錯。因爲自古商人輕賤,如果他與商賈之女成婚,其子嗣亦受輕視,永是擺脫不了這份成見;而如果他與官宦之女成婚,倒時候卻會頗受女家埋怨,其性質類似倒插門,而他這般孤高的性子自然是受不了的。可與天家成婚,這隻能增上幾分光,怎麼也是塗不了黑的。而九公主又喜歡他喜歡得緊,我以爲這樣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
可是現下又出來另一個抉擇,卻是宸國女皇了。這是我不懂也不明白的地方,自然也是無從揣測,可心裡卻是覺得“男妃”一事,與他算是一種折辱,和那麼多人共同侍奉一個帝皇,我亦是不願。
我理了理思路,道:“所以公主你與皇上說,皆聽我的意思,若是我要做這妒婦毒婦,你就念在我對子循的情深如狂上,不嫁與他,以免拆散了我們這對佳偶?”
九公主的心思被我闡明瞭難免有些歉意,但她也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下來了:“文姐姐可否幫我?看在本宮在你外祖事上也出了幾分力。何況,”她話鋒一轉,說的誠懇,可卻是忘看是她將我推入此番進退兩難的境地的,哦不,是沒得選擇的境地,“若是父皇真因爲我而令子循哥哥休妻,你也無好去處不是,何必讓人讓己都難堪,不若你此一舉利人利己?”
我笑着道:“那也是多虧九公主關照了。”
多虧她關照,我才能保住我這林述正妻的頭銜,不被她奪了去,可是我卻會因此而染上罵名。莫不成是因爲她覺得我不會在意這罵名?
我也明白,她也是無計可施,請君入甕,令我入局替她做盾,又擺出如今誰也靠不得只能仰仗我的姿態,令我憐惜讓我念得她的恩情,也是聰敏。怪不得她,怪只怪我自己。
真是擡舉我了。
可惜她應是不知雅皇能要求林述休棄我的原由爲何。本我外祖或是再無重見天日之日,而爲何林述能夠將其解救出,我自是不解,但雅皇怎可能不知始末,他若以之相逼,林述是不是也就不得不從。
——林愛卿你先是懇請孤放胥老頭一條生路,說他爲林太傅恩師,應是以父相待,即爲長者,還望孤得饒人處且饒人。孤本是不願,但因爲你言之有理,且此事時由你提出,孤便賣得林愛卿你一人情。可如今之事,是不是你也要有一表態,多次三番與孤意見相左,是不是你也生出了異心?
——微臣不敢。
——如今事情牽扯到小九,文敘她又是胥老頭的外孫女,這其中利害,你也不會不懂。
——糟糠之妻不下堂。
——原來文卿她爲糟糠。
九公主忽的想到了什麼,補充道:“我不明白你如今待他抱着何等的心思,但你要謹記既爲林家媳,何爲做妻子的本分。”
我心裡頭想笑,做妻子的本分,不就是不驕不嫉,爲夫君納妾填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