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倒是並無失措, 只是眼色難懂,張口又閉,往林述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循着他的目光, 倒是與林述對視了分毫, 撇開頭去, 我最最見不得人這般愧疚的眼色。讓人心糾疼。可卻是想不通, 分明是你害我們如斯, 卻又要做出這般的面色來演給誰看。我事先通曉了戲本子,因而你再怎麼吟哦我也有了戒心,或是不能再同往日一般一把鼻涕一把淚將青衫染個通體渾然溼。
“好好待着……胥老先生。”林述出言對着他們說。
“一定的, 一定的。”拱手笑道。
見此我不由心裡一嗤。
待到人皆離去,院子裡頭便是唯有我們四人。
“林述。”我孃親斂眉叫着他。
“……母親。”林述有些遲疑地應了下來, 而我卻是想捂上耳朵, 立即逃離這境地。
“可有解釋?”孃親眼中依舊是抱着那麼一瞬的希望。
不忍去看那希望眼睜睜地破碎, 想去阻攔不讓她問下,然而, 性起事遲,事不如我所願。
林述眼眸微顫,緩了半晌,終是言道:“……無。”
“可有託詞?”孃親恨恨,似是要將牙後槽咬碎。
“……無。”在嘴裡捻轉了幾個來回, 還是落下那麼一個輕輕淺淺的字, 倒讓我也是無話可說了。
我站在那裡, 發不出聲音來, 落在身前的影子似是與石板上的苔印契合。
“真真是好, 想來你也是不屑與我們文家結親的。落井下石這一招倒是用的極妙。”爹爹怒道,上前伸手, 欲是揮掌打下去,林述卻是直愣愣地站着,沒有躲閃。我連忙望了爹爹一眼,眸裡夾雜着我看不清的雲屩。
爹爹見我如斯,回頭望着林述,低低冷笑道,“我家敘兒……還是姓文的好。”
還是姓文的好。
爹爹此言,意思便是要我與林述和離了。
林述聞言猛地擡首望向爹爹與孃親,孃親在一旁紅了眼圈似是對爹爹說,顯是說給林述聽的:“你莫胡言,此事豈是我等可私議的,當然還是得由林大人做主了。”
林述聲色微微有些起伏:“父親、母親,我……”
“別叫我母親,呵,這民婦可不敢當。”孃親尖着聲音,面紅耳赤,氣急竟是讓她有些眼暈不穩,讓爹爹給扶着了。
“阿卉,我們還是莫在這裡心煩,速速告訴敘兒她舅舅想想法子纔好。”
孃親點頭,未在多言,回頭望了我一眼,似是叫我也跟上。
“夫人。”林述喚我,而他的身影在一泊濃重的夜色下顯得尤爲單薄。
望着他們回了屋去的背影。
我也是不願在此多做停留。
嘆了口氣,屈膝,拱手,頭鞠手一寸之下,我對身側的林述做足了禮數。
“大人,卑職不敢。”聲線微顫,卻也沒敢去瞧他此時的眼,繼續道,“您該是要回宮交差,遲了可有傷體統。”微微停頓,但是卯足了性子不擡頭,“雖說您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但有一詞叫做鳥盡弓藏,有一詞叫做君心難測,卑職我僭越一句,您還是快去比較好。”
“我不和離。”
他卻是躲開了我的話,直奔最最脆弱的中心之坻。
我扯出一個自認爲極其坦蕩的笑來,說:“哦,那儘管休了我便是,卑職乃是罪臣之孫,若依舊與大人結親,這可是拖累了大人不是。”
林述面容半隱在晦暗之中,瞳眸落滿薄詭與黯然,你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他扳過我的手臂,緊緊地捏着,我吃痛掙脫開,卻被他更牢地握住,包在他溫涼的手心裡。
我乾脆直接望進他極黑的眼裡,嗤笑一聲,“大人這話說的可是真真有趣,卑職何曾敢與大人鬧,又何曾鬧過了?”
他似如鯁在喉,啞然片刻,吐出半句話:“莫叫我大人。”
“林尚書。”我笑着喚他。
“你……”他終是沒再說下去,緊抿的脣線生白。
“我怎麼了,你是如何待我的,我不是不知。如今夫妻一場算是恩斷義絕,你我兩不虧欠,往難聽的地方說,我免費讓你睡了一遭,還賠上了那麼多嫁妝,想來我對你的虧欠也是能還清了。我不怪你忘恩負義,我不怪你虛情假意已然是我讀了那麼多唸書教導我爲人應是尊重。現下我待你有理可循,處處講着禮法,林尚書你也是個舞文弄墨文人,你怎的把諸子百家仁義道德丟到一邊去了,連男女授受不親都不記得了,沒想到你堂堂大雅吏部尚書竟是這般小人,生的一張好皮囊又怎樣,顏如宋玉,可也莫要我怪你是個登徒子。”
我胡說八道得口有些幹,瞪着他的眼讓他放手。
“我不。”他卻依舊固執,我望向他的眼中,忽覺我的身影已是悄然淡去,漸行漸遠。
一何單薄,一何蕭然。
彼此約定就此成說,都似這露氣空蕩虛無。到頭來是我自己多此一舉,是我自憐自艾,是我自己許了這說,何人旦旦而誓,何人深信不疑,何人笑着擁我入懷?可如今看來,從頭到尾也都只有我一人罷了。
腦後頭中那若有似無的清淺女聲悠悠唱起,卻是一字一刀,剜得我心疼。
這一齣戲,從開頭便沒有他,末了,自然也沒有他。
我現下是想通了,那麼戲中唯有我一人,誰與誰的出將入相都便是個過場。原來這臺子空空蕩蕩,便只有我一人穿着戲服,換着妝扮,咿咿呀呀唱啊唱。
獨角戲罷。
他的話卡在喉嚨裡,我緊咬着牙關,將他瞅得自己眼裡泛酸。
“你一句解釋也無,叫我怎的做,怎的信你。你從前說我不將你放在心上,對你從無信任可言,可你也是如此,對我沒有半分坦白。我最最瞧不起自己做不到卻要讓別人做到的人,表面上冠冕堂皇,謙謙君子,而實際狼心狗肺,城府極深。我本是想過要好好與你過一輩子的,可你如今的所作所爲我已然是認清了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錯了我傻我蠢行不行,我就一沒腦子的人,自命不凡以爲自己不歡喜聽花言巧語,可到頭來還是被騙。”
“我心心念念一個人十多年,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爲了別人而放棄我自己心裡頭真實的想法,我根本就不想再與你有什麼糾纏了。現在我對不起的是仲簡,而我沒有欠你什麼了,可是我傷了他太深太深,都不曉得如何去清償。林述林子循林大人求你饒了我,看在我們也曾是夫妻的份上,求你饒過我饒過我外祖爹爹他們好不好。我不求其他,但求你讓我自在,讓我與家人苟活一場,好不好。”
無皎月無清風,他的眼中亦非是古井無波,我只曉得他眼底的蕭籟荒涼,他眼底的空闊寂寥,以及我耳邊嗡嗡不停心頭突突不止的吵鬧聲。
“不好。”他牢牢桎梏住我的手,卻沒有立場要求我什麼。
我只覺得此人無理取鬧,怒極反笑。
“你說不好便是不好了?隱在我心頭多次,我問出口多次的問題我想我該是能夠替你回答了。當初娶親是爲了更接近我外祖,以娶了恩師之孫爲藉口,好更深入摸清楚外祖從前的事端以及他的弱點罩門在何處,以至於如今一擊即中。當年子白還說我嫁與你應該惜福,說我不如你,你有多好多好。可哪有什麼天上白白掉下的餡餅,你待我好我便承受,以爲那是我應得的,即便是硬塞也是要塞下的,可是我分明就一點都不歡喜,從頭到尾也僅僅是我爹爹孃親提的親,我只不過隨意過了幾眼便是定下了,你以爲你又是什麼。”
“是的,我也是不好,我配不上你的身家背景,我沒有一個當太傅的爹爹,我也不如你博聞多智,不如你這頂皮囊生的俏,不如你權高位重,不如你善辨人心。但你爲什麼要用這種法子騙我,然而爲什麼我就這樣相信了。你有了佳人,你能上青雲,卻是要將我踩在身下,我自覺在此之前從未對不住你,我以爲你是君子,誰曉得是我將你想的太好了。可我也認了,那你還要這般虛情假意作什麼,是還沒有利用完我的剩餘價值麼。你若是想做什麼你儘管告訴我好了,讓我知根知底地做,也不至於被矇在鼓裡像個傻子一般被人恥笑。”
“我並不是一個能牙利齒的人,如今倒頭蓋臉地說了那麼多毫無層次甚至是有些荒唐的話語。是因爲我想我是累了,所以之前躊躇的也有了結果,將此放下,聽從我原來心裡頭的所思所想。”我望向林述,虛妄覆面,說,“那你能否饒過我,也放下罷。”
他眼瞼順垂,神□□碎,握着我的手漸漸鬆了下去,我抽手覺察到他涼涼的指尖劃過我的肌膚依依的不捨,卻是對自己的放縱,我忍住將要落下來的淚心裡頭那股子強烈的不適,後退避讓了一步。
“蓬蓽始終是生不了輝的,林大人你我門不當戶不對,你又委屈自己屈居寒舍作什麼。尺寸之地,是容不下尊佛的。”
滿眼的冷落悵然,篤篤地瞧着我,似是想將我瞧入眼底,刻在心裡。
“夫人。”
清咽咀喉,疏影扶搖,我只覺得背脊生寒,哀毀骨立。
略略一開口,悶悶隱着什麼,繼而出聲對他道:“你也莫再叫我夫人。”
他的眼裡風起雲涌,似是在剋制在壓抑着什麼,彷彿幾是祈求地看着我,我卻是低頭不起,不欲再次觸及那樣斂抑的眸光。
那樣的他,不是我認識的林述林大人。
咬着牙道出二字:
“不送。”
轉身離去,獨留此一人於庭間。
我惶然,我失措,兜兜轉轉跌跌撞撞,卻是挺了精神要走得狠絕。
什麼風起雲涌,什麼往事沉浮,這如今光景清冷索然至斯,倒似做了一場春秋大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