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家常飯菜之後,張壽並沒有按照吳氏嘮叨的,早早休息,而是讓阿六陪着,出了家門前往翠筠間。他知道紈絝子弟是什麼德行——畢竟他當年也曾經當過一陣很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所以他相信他在的時候那些人還會守點規矩,他不在,那就很可能羣魔亂舞。
反正翠筠間在竹林裡,村人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幹嘛,而他臨走的時候,也壓根沒囑咐村裡人去那邊看看,因爲他覺得看了也白看。難道楊老倌能看得住陸三郎和張琛?
此時此刻,他跟着阿六,走在那條直通水波不興館的小路上。天上的月亮依舊瑩白,但要圓潤卻不可能了,已經缺了挺大一塊。皎潔的月光從竹葉縫隙中灑落下來,再加上阿六手中的燈籠,他勉強能看清楚腳底下的這條路。
當終於影影綽綽瞧見前方竹屋時,張壽卻只見前方阿六突然轉過身來。那張沒有太大特色的臉在燈光的照耀下,竟是顯得有些變幻不定,仿若舞臺上燈光照着的戲子。
“少爺,要把燈滅了嗎?”
聽到阿六問出這麼一個齣戲的問題,張壽不禁一樂,隨即竟有一種半夜三更老師查寢室的即視感。他笑着搖頭道:“不用了,我又沒打算揪人當典型,只不過來看看,順便和他們說點事。只要他們不曾放火燒了房子,那就隨便……”
就在這時候,張壽猛然間聽到了一個破鑼似的嚷嚷:“走水了!”
我不會真的這麼烏鴉嘴吧?這已經第二次了!
張壽頓時目瞪口呆,緊跟着,他就只見阿六如同兔子一般敏捷地竄了出去,同時……帶走了那盞照明的燈籠!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隨即連忙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趕去,卻是怎麼都追不上前頭那少年。等來到水波不興館,他就聞到了一股煙味,這一次,他不禁暗叫糟糕。
要知道,這年頭可沒有高壓水槍,起火的結果往往便是一燒一大片!
這幫混蛋小子,不會真鬧到回頭把這片竹屋和這片竹林全都燒了吧!
然而,當他快步趕到了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時,卻沒有見到火光,只看到屋內濃煙滾滾,聽到驚天動地的咳嗽聲。他連忙二話不說地撥開人就往前擠去,而被他撥開的人最初還很不樂意,等扭頭看見他時,卻一下子閉上了嘴。最終,反應快的張陸慌忙嚷嚷了一聲。
“小先生來了!”
一瞬間,人羣呼啦啦散開,張壽只覺面前豁然開朗,現出了一條路。他連忙快步來到最前頭,就只見地上正在死命咳嗽,灰頭土臉的兩個人,赫然是張琛和陸三郎。
知道這兩個人素來不和,他不禁越發覺得摸不着頭腦,擡頭看了一眼冒濃煙的屋子時,就只見阿六黑巾蒙臉,提着一個盆出了大門,盆裡赫然依舊在冒着濃煙。
“這到底怎麼回事?”
陸三郎一擡頭才發現張壽來了,想要解釋,奈何嗓子一時間發不出聲。正心急的時候,他偏偏又聽到張壽沒好氣地說:“你們這是想把房子給點着嗎?知不知道在着火的屋子裡,大多數人不是燒死的,而是薰死的?這還沒冷到烤火的時候吧?”
陸三郎和張琛一時沒法回答,而一旁卻已經有張陸搶着說道:“小先生,琛哥和陸三胖兩個打賭背書,誰背不出來就把書燒了,把那灰兌水喝乾淨,他們是鬧着玩呢!”
什麼打賭背書,明明是打馬吊,賭注是誰輸了就把馬吊牌都吃進去……張琛輸了不認賬,陸三郎就點火把馬吊牌都燒了,張琛氣急敗壞往裡頭倒酒,反正折騰到最後,就是這麼一番看上去差點要着火的光景!
張武張了張嘴,想要揭穿這鬼名堂,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張壽就沉着臉上前,用阿六遞過來提燈籠的棍子在灰盆中翻了翻,找出了幾張沒燒乾淨的馬吊牌。知道不用自己多嘴得罪人,張武就立時閉上了嘴。
而找出了那幾張殘牌,張壽呵呵一笑,站起身把棍子還給阿六,隨即拍了拍手。
“我第一次知道,馬吊牌也能叫做書。”隨眼一瞥四周那些面色各異的傢伙,他就看着陸三郎說:“陸三,我進京也就兩天,把翠筠間交給你,你就是打馬吊來管事的嗎?”
“不是不是!”陸三郎趕緊站直身子,慌忙解釋道,“張琛不服管束,我只好和他打賭……”
張琛頓時氣壞了。什麼叫我不服管束?我幹嘛要你管?奈何他嗓子還沒回復,這會兒只能怒瞪陸三郎。明明是你作弊,還要逼着我喝馬吊牌燒成灰兌的水,現在還來賴我!
沒等張琛憋出聲音來,張壽就淡淡地說:“天氣就要涼了,雖說這翠筠間你們整修過,但到了那時候,這竹林裡也冷得沒法住人了。所以,你們也該回京城了!”
陸三郎頓時大吃一驚,別人也許只是想蹭個葛門弟子的名聲,可他是真心挺喜歡張壽教的這些東西。因此,他立時不假思索地叫道:“這怎麼行!”
然而,幾乎是異口同聲,張琛也反對道:“這怎麼行!”
張壽正覺得有趣,可轉瞬間就只見兩人再次彼此互瞪,陸三郎恨恨地罵一聲鸚鵡學舌,而張琛則乾脆氣得大叫明明你學我說話。
眼見兩個人差點就要互揪領子,他只能沉聲呵斥道:“都夠了沒有?你們兩個不願意回京城的先給我站一邊去,其他人一個個說話!”
陸三郎在這混得如魚得水,誰都知道,可張琛竟然不願意回去過恣意逍遙的日子,大多數紈絝子弟還真沒想到。此時此刻,衆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猶猶豫豫不想表態。
娶大小姐他們早就知道是沒指望了,但相比從前朱瑩那嫌棄他們的態度,趙國公府的這條大腿他們如今卻算是姑且抱住了。而葛門弟子這光環,衆人也不打算放棄,否則,之前幾個溜回去幫葛雍印書的傢伙,怎麼會又特地趕了回來?
在這一片沉默中,張壽見張武似乎想要說話,一個眼神把這個當初頭一個抱大腿的傢伙給按住了,這纔不慌不忙地說:“並不是說你們回京就不是葛門徒孫了。我剛剛忘了說,我此次進京,那一夜一網打盡所有亂軍的賞賜已經下來了,我得了個國子博士的小官。”
“至於你們的那份賞賜,估計也要回京才能發下來。我聽老師說,你們全都是監生?嗯,等回京之後,你們就來國子監好好上課吧,留着張琛和陸三郎在這翠筠間裡吹西北風!”
本來他是不想要這些學生的,現在他改主意了,留着這些出身不錯的貴介子弟,他至少有個班底!
得了個國子博士的小官……
一大堆紈絝子弟聽着這話,簡直想跪了。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勳臣和官宦子弟,只要長輩的官職足夠,那麼子弟就可以入國子監讀書,然而……你想不讀都不行!
雖說這規矩現在是沒那麼嚴格了,如他們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經常請假,可他們仍舊是監生,尋歡作樂的時候,那是鐵定要躲着國子博士這種學官的。
就好比謝萬權這個齋長可以噴張琛不學無術,他們也同樣沒少捱過這種劈頭蓋臉的訓斥!
而且捱了也得受着,回去隻字不敢提。因爲能在國子監當博士的,全都是朝中大學士尚書這一級大佬看重的文壇新秀,未來高官,他們家裡長輩知道他們捱罵也只會大讚罵得好!
在這一片眼珠子掉地上的僵硬氣氛中,陸三郎竟是哈哈大笑,隨即非常狗腿地上前賠笑道:“小先生這一去國子監,那真是正本清源啊,回頭我一定天天去國子監!只不過,小先生您總需要一兩個貼心人,我想當齋長,您看成嗎?”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張壽不禁莞爾,想起了前世裡毛遂自薦當班長的往事。他若無其事地說:“可以,只要你能在開課第一天的算科考試當中拿頭名,這個齋長我就給你當了!”
陸三郎別的不行,可那算學可卻是真的行啊!難不成真的會讓他當上齋長?
問題是國子監六堂應該都是滿的,張壽以後會管哪一堂?陸三郎又會當哪一堂的齋長?
這一次,四周圍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年方十七的謝萬權已經是國子監歷史上最年輕的齋長了,眼瞅着京城貴介子弟中不學無術的代表陸三郎竟然可能破紀錄?
可緊跟着,衆多人一下子又意識到。陸三郎算什麼,張壽纔是刷新了國子博士的最年輕記錄呢!記得如今國子監裡頭最年輕的國子博士,少說都二十四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