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對楚寬這個人,那自然是非常熟悉了。而且,說得過分一點,他對楚寬甚至比張壽對楚寬還要熟悉。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從前在融水村張家時領着什麼機密任務,需要不時回宮中找楚寬彙報——其實他認識楚寬也是從跟着張壽回京之後。可是,要知道他還額外從皇帝那邊另外拿一份武藝教習的俸祿,因而通籍宮中,於是“偶爾”碰到楚寬的機會非常多。
只不過現在阿六卻已經意識到,所謂的偶爾,其實壓根就不是偶爾,因爲楚寬好像一直都對張壽很感興趣,甚至常常會去演武場旁觀他和人交手。所以此時此刻,面對這麼一個不速之客,哪怕聽張壽說過,三皇子會派人來送信給葉氏,他依舊對楚寬顯得不那麼客氣。
“楚公公親自出馬,太子殿下身邊沒人了嗎?”
“你的話比從前多了。”
楚寬的回敬直接而又犀利,見阿六看向自己的眼神頓時有些不好,他就呵呵一笑道:“太子殿下身邊確實沒什麼人,要知道,之前孔大學士就差沒有逼着皇上答應,慈慶宮中不用識文斷字的內侍。如今我是掛着萬安宮管事牌子的名義,做着慈慶宮管事牌子的事。”
見自己說了這麼多,阿六終於沒有再繼續攔路,而是漠然退到了一邊,只是那眼神分明依舊帶着警惕和提防,楚寬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徑直往前走。當察覺到身後那少年緊隨而來,他就頭也不回地說:“你是皇上派去跟着你家少爺的,可現在好像早就忘了自己的職責。”
“我不是御前近侍。”阿六不假思索地迸出了一個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回答,但當接下來楚寬回頭看他時,他卻閉上嘴再也沒有隻言片語。
楚寬想起如今花七總領御前內侍的那份職責,當然就明白了阿六的弦外之音。
可想想花七把這麼一個人直接丟在宮外張壽那裡,只定期去傳授一下武藝,也不讓人刺探傳遞消息,任由其日久天長和張壽朝夕相處,也難怪最後會把這麼一個天賦和努力全都不缺的少年完全變成張家的人,而皇帝卻竟然聽之任之,他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皇上都沒說什麼,你不用擔心我會蠱惑你去幹什麼。就憑你對張學士的忠心耿耿,我總不至於自取其辱。”他轉頭繼續往前走,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太子殿下非常敬重張學士,甚至比皇上當初敬重葛老太師更勝一籌。有這樣的基礎,論理張學士可以說是穩如泰山。”
說到這,楚寬突然詞鋒一轉道:“但是,就因爲他穩如泰山,勢必會受到兩代天子的信賴,他才招人嫉恨。就算是葛老太師的出身資歷和才能,昔日在當帝師的時候,也曾經有當時的閣老尚書等等試圖動搖他的地位,更不要說你那位少爺了。”
“你要想保護他不受侵害,那就要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時刻磨利自己的爪子,自己的獠牙,隨時準備撲上前去,咬破敵人的喉嚨,一擊制勝,讓人絕對沒有任何反撲之力。”
“這就是當初我曾經爲皇上做過的事。這就是身爲鷹犬的作用。”
阿六的眉頭非常明顯地緊皺了起來。鷹犬兩個字,想當初花七也對他說過,但現在他聽在耳中,卻總覺得不那麼得勁。
然而,此時他們已經快抵達永平公主和朱瑩等人說話的地方了,包括跟着朱瑩來,特意做了男裝打扮的湛金流銀,還有宮中的兩位女官以及幾個女夫子的侍婢和僕婦都在,所以他最終沒有出聲,只是在心裡默默反駁了一句。
少爺雖然從來都沒說過,有沒有把他當成鷹犬,但人卻常常都說,他是家人。
楚寬的到來,除卻朱瑩事先從張壽那兒知道風聲,其他人都很意外。
永平公主常常由對方陪着去月華樓主持文會,按理說是對楚寬最熟悉的人,她從前只認爲對方是父皇的心腹,司禮監未來的掌舵人。
可自從楚寬順理成章接任司禮監掌印,卻突然毫無預兆地一跤跌到底,隨即又被皇帝派去慈慶宮,青衣小帽充當一個毫無名分的隨侍,她就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人了。等到人突然又搖身一變成了太子生母的萬安宮管事牌子,她就徹底覺得,這人城府比她曾經以爲得更深。
所以,楚寬姿態謙遜地聲稱,代替皇貴妃前來,再捐助女學一筆錢,她只覺得人是打着皇貴妃的旗號別有用心。要知道,雖說曾經的和妃如今已經是皇貴妃,甚至比她身懷六甲的母親裕妃還要再高一截,但這位爲人謙遜的太子生母,那根本就是能不出頭就不出頭的性格。
就連現如今,人在打理宮務時,更多的還是倚重於太后派來輔佐的那個女官,如果不是裕妃身子漸重,行動已經有些不便,這位皇貴妃十有八九會把大權都推給裕妃。
而就是這樣一位恨不得自己不起眼再不起眼的太子生母,會派楚寬來送錢資助女學?如果是跟着太后做這種事,那還差不多!
永平公主的警惕心已經提到了十分,在宮中呆了許久的洪氏也隱隱察覺事情好似有些複雜,葉氏則是因爲自己參選的經歷,對這些宮妃之間的勾當一向敬而遠之,於是三個人誰都不吭聲。而其他人卻壓根沒意識到,全都在那又驚又喜。
之前率先附和朱瑩的陳氏,就忍不住開口稱讚道:“皇貴妃這真是及時雨,之前我們還在議論朱大小姐的方案,回頭招生報名時,派人去訪查覈實這些報名者呢!”
見陳氏照舊還是拿舊日稱呼來叫朱瑩,而朱瑩明顯皺了皺眉,楚寬就笑道:“哦,原來皇上欽點的督學御史居然想出了這樣的辦法?這是要利用趙國公府的人手,還是要用我們小六爺那打遍京城無敵手的威名?反正兩者都行,但也確實是需要錢鋪路,那就儘管去用吧。”
“這筆錢說是皇貴妃的體己,不算多,一千貫,但其中有一半是太子殿下攢下來的錢,這一次也是太子殿下提請皇貴妃來做的這件好事。”
點了點題之後,見朱瑩笑吟吟地面色如常,其他人包括永平公主在內,恰是全都微微色變,或疑惑,或驚喜,或沉吟,或期待,楚寬這才若無其事地說:“當然,太子殿下也有一樁非常不得已的事情,希望能夠求助於諸位。”
“事情是這樣的,太子殿下一向親厚的弟弟,也就是四皇子,之前一直都負氣呆在宮外,被張學士安置在公學。”
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下四皇子在公學的那點學習生活經歷——當然省略了假扮齋長去有困難的同學家裡家訪,以及慫恿阿六和蕭成小花生去孔家扮鬼這種非常要命的事——楚寬又頓了一頓,等衆人好歹明白了一下事情經過,他這才拋出了四皇子和張琛賭鬥這件事。
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替張壽好好提一提打算推出的那公學雙重資助計劃,以及巡生前去各區給貧家子講課這一做法。
見衆人有人驚歎張壽想得深遠,有人卻在攢眉沉思,彷彿不明白這件事和她們有什麼關係,楚寬也不解釋,而是笑容可掬地說:“張學士把賭鬥的地方設在了通州,可他卻是分不開身的,所以就需要有人去做評判。”
“說實話,眼前就有皇上欽點的督學御史大人,她其實最合適,但是,要知道張學士和她新婚燕爾,張學士自己都不能去,哪會放她去?至於張學士那些學生們,誰能壓得住四皇子和張琛?所以,太子殿下知道諸位當中就有出身通州的,方纔派我送了他的親筆信來。”
“太子殿下無所謂四皇子和張琛誰輸誰贏,但是希望公平公正,如此四皇子才能心服口服儘快回宮,他希望有人能鐵面無私當好這個評判。之所以想到諸位之中也許有人適合,也是因爲他覺得,諸位當中有通州本地的,而四皇子和張琛對女人總會多幾分敬重。”
纔怪!別人不說,永平公主至少對四皇子和張琛有幾分瞭解。和三皇子這個太子相比,四皇子脾氣要衝動執拗很多,他發起脾氣來,管你是不是女人!
而張琛那就更不用說了,也不看自己有多少斤兩,放出話說非絕色美人不娶——當然,也不是沒有容貌出衆的姑娘主動接近他,試圖成爲未來秦國夫人,可這時候張琛卻又矯情了,說什麼那些女子是看中他的地位,而非本身。
張琛那傢伙以爲除了身份還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隨着不少人碰了一鼻子灰,受了一肚子氣,甚至還有人被殃及池魚,張琛在京城某些世家千金的小圈子裡,也早就敗了名聲。
這兩個人賭鬥,若是哪個朱瑩之外的女人自以爲厲害去做評判,那簡直是自取其辱!
而永平公主冷眼旁觀,便發現此時在場的女夫子們全都是聰明人,竟是全都默不作聲,沒有一個開口大包大攬的。於是,微微鬆了一口氣的她就打算開口替衆人推卻了此事,誰知道楚寬卻沒有被衆人的沉默逼退,而是笑呵呵地又開了口。
“我知道諸位難免會有顧慮,太子殿下也並不是強求。他之前已經請示過皇上,又親自見過秦國公,兩位都很認同他從女學中邀人評判的做法。如若各位誰能助一臂之力,便是太子殿下和秦國公欠她一個人情。”
他知道自己這麼一說,難免就會有人出於功利之心答應,當下卻又鄭重其事地說:“太子殿下和秦國公說了,若是四皇子又或者張琛犯渾,那兩個都是吃硬不吃軟的,想當初張學士能讓他們服氣,也沒少用硬手段,所以必要的時候,那位評判也可以來硬的。”
“……”在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中,葉氏那張詫異的臉顯得尤爲突出。話說到這份上,她如何不知道這是暗示除卻朱瑩之外,衆人當中唯一能打的她接下這個任務?
要說她對四皇子和張琛都完全無感,也完全沒有恨嫁之類的迫切心思,其實自身也不是特別在乎所謂太子和秦國公的人情。
然而,她父親已老,弟弟還小,如果能讓那兩位將來照拂家人,她日後若想飄然離京,暢遊天下時,那豈不是也能少些牽掛?畢竟,這狹窄的一片天,她實在是看夠了。
想到這裡,在一片遲疑和顧慮之中,葉氏就開口說道:“楚公公此話當真?只要能公正評判,餘下的都可以隨我自主?哪怕我看不慣他們,揍他們一頓?”
聽到明顯不是女人應該說的這個揍字,一羣女夫子們幾乎齊齊爲之側目。等看見葉氏那赫然一臉若無其事,她們方纔有人想起,這位將來的同事據說是曾經當街把狗腿子打到不能自理,最後還把那位見色起義的公子哥割了一個耳朵,拎到順天府衙去的!
而人家到女學來,教的也和她們完全不同。這位教的不是什麼柔順,什麼卑微,而是教女子如何自保,如何防身,如何不被宵小欺負!說實話,她們其實也想學學……
而楚寬終於等到了葉氏的回答,當下就笑容更盛了:“只要能懾服四皇子和張琛,那自然是悉聽尊便。但是,葉小姐也需要把握好分寸,否則就不是評判,而是結仇了。”
“這我自然省得。”葉氏淡然一笑,當下就對永平公主和朱瑩開口說道,“招生之前,想來我這個只教防身術的女夫子也沒什麼用,太子殿下既然派楚公公給出了這樣優厚的條件,就容我去通州做這樣一個評判。我也沒什麼所求,只求將來老父幼弟能夠有人照拂。”
這種日後在關鍵時刻也許能派上大用場的人情,葉氏在此時此刻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其他人雖說之前覺得這未免有一種欽定的感覺,可眼下卻都爲之啞然,只能眼睜睜看着楚寬含笑將東宮太子那封親筆信呈遞給了葉氏。
而葉氏從容接過信之後,卻大大方方當衆取了信箋展開一掃,隨即就淡淡地轉送了給永平公主:“迴文我就不寫了,還請公主回宮後替我轉致太子殿下。通州乃是京城水陸要衝,貧富不均,貧兒衆多。要是四皇子和張琛真心做事,我當然不會亂挑刺,但是……”
“但是他們這賭鬥要只是爲了自己的意氣,卻不顧他人死活感受,那就別怪我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