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張壽等人應召上朝,覺得奇怪的官員不在少數,等到聽說昨夜有諸多人家遭遇賊人闖入,這其中就包括張園以及嶽山長等人所住的雅舍,他們也就恍然大悟了。
然而,皇帝在聽完巡城御史彈劾朱廷芳跋扈之後,定下了功過賞罰,就立刻問張壽等人,而不是趙國公秦國公等府裡同樣遭遇了賊人的勳貴,一衆朝臣不免就嗅出了不一樣的滋味來。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目光都匯聚到了張壽等四人的身上。
於是,幾位本來還慶幸自家免遭一劫的翰林院侍讀侍講學士,此時就有些酸溜溜的。同樣是東宮講讀,那些賊人卻沒上他們家裡,這是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無足輕重?
嶽山長先看了一眼張壽,見人含笑衝着自己點了點頭,彷彿是風度絕佳地示意自己先開口,又斜睨徐山長和肖山長時,發覺兩人那眼神與其說是默然,還不如說茫然,彷彿是在對自己說,我們一覺睡到天亮,什麼都不知道,他頓時萬般無奈了起來。
昨夜被驚醒之後,他自己先是差遣學生出去詢問,而後又親自出去查看了一趟,可卻沒見其他人出來打聽動靜,此時肖山長和徐山長既然裝聾作啞,他不得不擔綱起了出面的職責。他出列行過禮後,就言簡意賅地解說了自己的所見所聞。
“回稟皇上,臣昨夜被驚醒之後,聽學生進來稟告似乎是雅舍進了賊人,想起臣和學生們都習練過武藝,若有萬一興許能幫得上忙,所以就出去了。”
“但臣趕到的時候,地上只有斑斑血跡,但賊人卻沒有看到,只聽雅舍一個饒舌的雜役說,當時有人突然翻牆進來,還點燃了火箭似乎準備縱火,好在皇上派來的銳騎營兵馬反應極快,不但當場斬殺了一個賊人,其他的也一舉擒下。”
“臣當時自然是如釋重負,畢竟,臣和學生們並不希望需要我們用上武力,因爲那就意味着到了最壞的時候。後來,北城兵馬司的人也到了。臣那時候見到了朱大人,也是從朱大人口中這才得知,賊人竟然不止來了雅舍,其餘多地也有擒獲。”
說到這裡,嶽山長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加上“如此悖逆犯上之徒,實在是令人髮指,懇請按律處置,以儆效尤”。
京城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可想而知皇帝一定會嚴加懲處,就不用他再來畫蛇添足加上這樣的語句了。
嶽山長這話聽上去面面俱到,但實際上卻什麼都沒說——畢竟,他根本就沒看到賊人來犯,兩相廝殺的一幕,按照科場評卷時的判例來說,那就是典型的文不對題。可是,當徐山長和肖山長歉意地表示,他們晚上睡得很死,於是什麼都不知道時,也就沒人怪嶽山長了。
畢竟,好歹還出去看過一個究竟,仔仔細細問出一些東西的召明書院嶽山長,可不是比另兩位茫然無知的要好得多?這麼大的動靜卻依舊酣然高臥,這得是多大的心啊!
這三位等同於什麼都不知道,對此,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即就看向張壽道:“九章,你呢?昨夜你張園那邊據說也進了賊人,你也睡死了什麼都不知道?”
“臣連日繁忙疲憊,確實一覺睡到天亮,具體情況確實是不太清楚。”
張壽氣定神閒地說出了這句話,瞥見那些朝臣不少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至於真當成果然如此,還是覺得他在推搪,他當然無所謂,當下就不慌不忙地說:“但昨夜臣家裡是阿六帶人防戍,所以一大早被叫起之後得知有那麼一回事,臣自然找了他來問了個明白。”
他將早晨安陸代阿六說的那些話再次轉述了一遍,包括前頭圍牆進人虛晃一槍,後頭密道封堵的出口被人突然偷掘開來,賊人由此潛入,至於花七那機關逞兇,他卻略過不提,只說是阿六早早有所預見,在那兒守株待兔伏擊,因此建下奇功。
可即便如此,張園腹背受敵,結果卻一邊四死兩傷,另一邊生擒兩人的戰果,也確實讓衆多朝臣倒吸一口涼氣。
尤其是因爲孔大學士早起臨時病假沒能出席,趁亂溜出孔家來參加上朝,想要觀觀風色的孔九老爺,聽說之前被自家兄長罵作是暴發戶的張壽,府裡竟是有一批如此兇殘的人,哪怕早知道張壽身邊自詡管家的阿六很厲害,他也禁不住暗自凜然。
一個人厲害不足爲奇,可張園那麼大,絕對不是一個人能夠照顧周全的!所以說,他之前之所以誤傳了朱廷芳遇刺重傷的消息,只怕根本就不是阿六無意泄漏,而是人故意泄漏的!
而皇帝則對潛入張園的賊人死了四個,另外四個遭生擒這個總體結果並不意外——要是阿六沒這本事,反而倒不像是花七真正的衣鉢傳人了。
只不過,他勢必不可能在這種場合再召來阿六再問個明白——當然早朝之後他一定會這麼做——因而,此時他便嘿然一笑,讚了一句果然名不虛傳。可正當他準備繼續問趙國公朱涇等人的時候,張壽卻又開了口。
“另外有一件事,臣也不得不稟報皇上知曉。昨天晚上阿六先去了一趟銳騎營本部大營,回來時卻遇到了有人截殺他……”
當着羣臣的面,張壽淡淡地把江卓兒被阿六拿下之後,乃至於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來的口供前因後果都娓娓道來,但僅僅是把話說到此人坦陳是幹髒活的,就戛然而止。即便如此,能來參加常朝的這上百個文武大員,一瞬間遽然色變的竟然佔了一多半。
哪怕是自己沒幹過的,卻不得不拼命回憶審視,自己家裡有沒有不肖子孫,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以及那些實際辦事的下人,會打着自己的名號接觸那個骯髒黑暗的圈子。至於自己確實吩咐人去接洽過這些人物的,那更是緊張得一顆心都快跳了出來。
這其中……自然包括江卓兒供述出來的孔九老爺。
剛剛和宗族中最能讀書,官也當到最大的大哥放對了一場,還被人揪着領子大罵,此後眼看孔大學士被朱廷芳一番話給氣暈過去,他自己更是切身體會到了朱廷芳悍然闖入孔府之後,面對自己時那毫不掩飾的敵意,要說擔心當然是擔心的,卻還沒到迫在眉睫的地步。
朱廷芳的報復頂多讓他丟官去職——甚至還未必做得到,畢竟他雖說同進士出身,可出仕也有好幾年了,沒有同鄉也有同年,沒有同年還有師座,再加上他這些年長袖善舞,也頗結識了一些人,既然知道惹上了朱廷芳,他也不會束手待斃。
再者,長兄就是再恨再氣了,卻也不得不保他。
可是,張壽揭出來的事,那卻很可能是要他命的!要知道,宗族那當然是全力支持他大哥的,落到他頭上的資源和供給都相當少,而他爲了廣結人脈,花銷又相當大,於是很多時候就不得不用點檯面下的手段,巧取豪奪沒少做過。
這要是某個圈子裡的事情真的被曝光出來……他就真的完了!
見四周圍那各色各樣的目光往自己看來,可能有一大堆人會爲之自危,張壽這才含笑說道:“阿六說,市井之中多有這等小人以自己知道官宦人家陰私爲由招搖撞騙,所以那江卓兒此言不足取信。所以,要不是皇上剛剛問,臣就幾乎要把這麼一個人關得忘記了。”
“再多關兩日,說不定人就直接被關死了……”
皇帝被張壽說得一樂。然而,張壽當着他的面說清楚了原委始末,甚至沒有隱瞞這傢伙是黑市那個圈子裡的,他當然很滿意。作爲大明開國以來唯一的非正常天子,他年少時就曾經白龍魚服在外溜達,長大之後更是親自深入某些地方摸過底,所以他對某種勾當並不陌生。
此時此刻,他摸着下巴呵呵一笑,目光就落在了朱廷芳身上:“昨夜之事,既然都是五城兵馬司主導,那麼張卿所言之事,所言之人,都交給朱卿你吧。他府裡那四個……不對,加上這個江卓兒,應該是五個活口,你派人去接手一下。”
因爲張壽捅出的這個大新聞,皇帝對其他諸位勳貴大臣那邊的賊人突然就沒了多少興趣——誰家裡有阿六這樣的怪物,生擒了第一個刺客之後,後續的人就都嚇得不敢出手,也不怕拿錢不出手卻壞了名聲?羣策羣力地擒下賊人,到底不如單打獨鬥有意思……
於是,他就面色肅然地說:“昨夜之事,宮中有宮人意圖縱火,宮外有賊人進犯勳貴大臣府邸,實在是近年來聞所未聞的大逆。那幾個被擒的宮人已經招認,乃是聽信了宮中散佈的消息,道是宮人到年紀放出宮的德政即將廢止,因此生恨,於是方纔出此下策。”
見不少官員都露出了驚怒的表情,皇帝卻搶在了有人說話之前,直接一按扶手站了起來。
“而宮外那些賊人是何情形,想來昨夜朱卿還來不及審問。嗯,不少人更關心那幾家被五城兵馬司光顧的人家,朱卿,你來說一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皇帝既然點了名,朱廷芳就站了出來。他可不像張壽用那般如沐春風的口氣說一件極其嚴重的事,口氣冷峻,字裡行間都透着深刻的殺機,於是聽的人哪怕與己無關,也不由得心驚肉跳,尤其是聽到某位侍郎竟然仰藥自盡時,那就更是好些人心有慼慼然了。
而聰明人很快就意識到,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情,只有指向已經徹底沒了指望的大皇子和已經死了的廢后,那纔是最不牽累他人的。尤其是昨天晚上一場虛驚,結果卻整夜沒睡好的吳閣老,這會兒也丟掉了什麼與人爲善的習慣。
與人爲善,那是說與天子喜歡的人結交,沒事給人示個好什麼的,絕不是說和天子嫌惡乃至於痛恨的人還要虛與委蛇。否則,他也枉爲天子應聲蟲了。
於是,隨着吳閣老第一個站出來,痛心疾首地表示應該把大皇子召回京仔細勘問,附和的人竟是層出不窮。昨夜同樣遭遇賊人侵入府邸,以至於傷了好幾個家人的大學士張鈺,最初還有些猶豫是否要落井下石,可眼見羣情洶洶,他最終還是加入了附議的行列。
面對這幅情景,想起之前皇后母儀天下,大皇子和二皇子招搖過市,飛揚跋扈那會兒,張壽不禁頗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可這滄海桑田甚至都沒有花費太久,別說二十年了,一年都還沒有!也難怪朝中這些大臣們一個個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種一翻船就興許無人營救,而且還無數船槳打在試圖重新攀爬上船的你身上那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而皇帝雖說素來不喜歡牆倒衆人推,就如同聽到二皇子沉船和敬妃的死訊時,他也一度震驚甚至於發怒,可昨夜這一連串事情實在是深深激怒了他。
他不是沒有給長子留過機會,甚至於當初在人主動陳情挑擔子之後,就放人去了滄州,心想若是人能夠看到民生疾苦,能夠有所長進,屆時虛懸已久的東宮也許能夠有個主人了。可人是用什麼來回報他的?一場簡直可稱得上是可笑的民變?
而現在,看看這亂糟糟的事情!二皇子沉船的事故,也許真的是敬妃生前做的,只爲了犧牲一個兒子而拯救另一個,反正被犧牲的那個也已經讓她傷透了心。而敬妃求死,大概是爲了博取人們的同情,畢竟歷來廢后只要一死,民間都會有傷懷惋惜的聲音。
否則她什麼時候吞金不好,非得那時候吞金?至於散佈流言挑唆宮人在宮中放火……他卻覺得這完全是多此一舉。果然,事實也證明了確實是如此。
他剛剛在朝官們面前還有所隱瞞,因爲昨夜他把楚寬親自叫了過來,在自己面前一個一個問口供的時候,因爲楚寬直接用凌遲、族滅以及連坐來威嚇,大多數人扛不住那巨大的壓力,其中就有人痛哭流涕地招認出是大皇子重賄。以天火示警爲由,迫使皇帝廢太子接回他。
儘管這只是一兩個人這麼說,但在兩個宮人的住處,於她們所言的行李衣物中,還搜查出了幾件金首飾,隨即經過驗看式樣,查證出確實是當初內府記檔,敬妃還是皇后的時候賞賜給大皇子的,皇帝就沒辦法不信了。
眼看羣情激憤,皇帝卻沒有立刻做出決斷,而是任由一旁內侍高聲宣道:“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