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 冠服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十幾個噴嚏連着打,四皇子頓時涕淚齊流。蔣妃聽到動靜趕過來,還以爲人是着涼感冒,等仔仔細細問過,又試了額頭溫度,發現一切正常之後,她方纔放心,卻是又轉身去張羅四皇子那一身皇子冠服了。

至於四皇子,他對冠服是什麼形制,這還是第一次知道,畢竟,他從前年紀還小,謁廟助祭用不着他,受冊輪不到他,受朝賀那更是不可能,縱使正旦大朝會,他和三皇子這年紀也全都不用參加。所以,無論是袞冕還是皮弁,他不是沒穿過,而是根本就……沒有!

沒錯,他和三皇子根本連真正的禮服和祭服都沒穿過,而平常皇族家宴這種場合,兄弟倆的常服也就是和尋常貴介公子差不多,甚至連料子都不是什麼頂尖的。

四皇子當初還覺得他和三哥不上朝不謁廟,和大皇子二皇子的待遇大相徑庭,而連套衣裳都不做,這更是瞧不起他們兄弟,一直都認定這是皇后作祟,心中耿耿於懷。這會兒眼見蔣妃忙忙碌碌給他預備的衣服,他就覺得新仇舊恨齊上心頭,不免就輕哼了一聲。

“從前連套衣服都不捨得給我做……明天三哥冊封太子,在東宮風光受賀,你也看不到,你兒子更看不到,哼!”你們母子當初欺負我和三哥,現在你們母子都是活該!

蔣妃聽到四皇子在那嘟嘟囔囔,正在那整理衣袖的她就嗔道:“三郎冊封太子加冠之後,說不定就要輪到你加冠了。既然是大人,心胸放寬廣一點,別再記着昔日這些事。”

她素來溫柔靦腆,與人爲善,哪怕昔日皇后爲難,她也從來不曾抱怨,如今皇后被廢爲敬妃,她也同樣沒有口出惡言,此時反而還勸起了被那一身禮服勾起一肚子氣的四皇子:“再說,當初不給你們做禮服,這事固然是敬妃提的不錯,但皇上是同意的。”

“皇上說,因爲你們年紀還小,身體長得快,一套小孩子的衣裳,織造起來不比大人的省事,卻只能穿短短一年甚至半年,太浪費了。四郎你看,光是織造這樣的花紋,就要很多個技藝高超的織工工作很久,而織好的布匹再裁製成衣,那又要很長時間。”

“其實,這一次趕得太急,之前排演禮儀的時候,禮服都沒做好,只能今天拿來給你第一次試穿。這袞冕本來就是給成年人穿的,你和三郎都沒有加冠,明天卻要服冕,卻也只能先事急從權了。”

如果換成從前,四皇子聽到這樣絮絮叨叨的教訓,早就忍不住打呵欠抱怨了,可手心被責打的疼痛還沒這麼快忘記,三皇子那一巴掌他也沒這麼快忘記,再加上他也去參觀過張壽家中那地下工坊,此時想起那織機和紡機的工作原理,又想到張琛的話,頓時凜然而驚。

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母妃,我知道了,以後我絕不會再說這種話了。”

見蔣妃這才放心,卻是親自帶着宮人爲自己試穿這套青衣纁裳的袞冕,雖然四皇子覺得麻煩,卻也不好因爲這個就和母親頂牛,只能無奈照辦。然而,之前排演禮儀的時候,他都是穿常服的,那沉重的袞冕一上身,他臉色就變了。

因爲那廣袖深衣全都是最好的料子,可最好的料子就意味着質料厚重,一層一層裹在身上,那滋味真是非同一般的微妙,想抱怨的他一想起自己之前的話就覺得啞口無言。

而身穿這樣的禮服,舉手擡足都要一板一眼,否則很容易自己被自己絆得一跟頭,而且他還有一個更大的感觸,那就是重!

那藤篾爲骨,羅絹爲裡,金圈金邊的九旒冕極高,戴在頭上本來就顯得有些不穩當,再加上金飾用得很不少,又平添了那分量。他原本尚在總角,還未束髮,雖說按照身體髮膚授之父母的習俗,幾乎不剪髮,但髮量到底還不多,結成髮髻之後,支撐這冕冠就有些吃力。

而除卻金飾之外,最讓他發昏的,卻是冕冠前方的九串紅白青黃黑五色玉珠,雖說遠遠不至於影響視線,但按照蔣妃的要求,他在戴着這樣的冕冠行走時,手中還必須捧着將近一尺長的沉甸甸玉圭,行走之間,必須要極力保證玉圭不晃,玉珠不搖!

對於這樣的要求,四皇子簡直瞠目結舌。一想到自家三哥那一身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作爲萬衆矚目的中心,還不能出半點錯,他不禁就越發擔心了起來。

於是,等到黃昏去乾清宮昏定,見三皇子赫然也在,皇帝正在囑咐明日冊封大典上的某些注意事項,他就忍不住當着父皇的面,道出了自己的擔心。

“父皇,兒臣今日第一次穿那禮服,只覺得衣裳緊,帽子重,三哥明天有那麼多禮儀要行,能撐得住嗎?”

皇帝只覺得近來事情不斷,不說焦頭爛額,可全都擠在這冊立太子的前夕,未免有些心情不暢,被四皇子這一說,他頓時哈哈大笑。

而三皇子唯有苦笑,卻也不得不感激弟弟對自己的關心,當下就輕聲解釋道:“四弟,你想得太多了,就算再苦再累,能比農人下地更苦,能比織工紡工紡織更累,能比讀書人寒窗苦讀更辛勞,能比將士們拼死搏殺更危險?不過是袞冕沉重而已,忍一忍就過去了。”

頓了一頓,他就笑着說道:“我聽說,新娘子嫁人那一天,頭上身上的各種金銀花鈿和釵環,不會比我們這冠服輕到哪去,但成婚大喜蓋過一切,不也是咬咬牙就過去了?”

這種比方出自一貫不太會開玩笑的三皇子之口,皇帝頓時被逗樂了。再看四皇子那目瞪口呆的樣子,他只覺得很有趣,當下就慢條斯理地說:“不止女孩子嫁人成婚的時候,要忍受那沉重的嫁衣,明天你們那個平常不上朝的老師,最不愛穿冠服的瑩瑩姐姐,也得這麼穿。”

“你們那老師的行頭是根據品級來的,他好歹穿過幾次,習慣成自然,再加上沒那麼多配飾,這一場大典撐下來自然沒問題,比你們兩個要好得多,但瑩瑩麼……呵呵呵呵!”

皇帝幸災樂禍的時候,在司禮監狐假虎威,趁着楚寬在養病,直接就翻找出那名冊,然後大搖大擺揚長而去,算是揚眉吐氣的朱瑩,確實正在家裡煩惱。

“這算什麼,爲什麼我要穿這樣一身?我又不是公主!”

別的女孩子看到那般金玉輝耀的冠服,再體會到這其中的象徵意義,早就目弛神搖,難以抗拒了,但朱瑩是什麼人?她什麼好料子沒見過,什麼好首飾沒戴過,稀罕什麼公主才能戴的九翟四鳳冠?是那口銜珠串的翟釵她沒有,還是那些點翠牡丹之類的飾物她沒有?

太夫人見朱瑩果不其然不樂意了,她只能給九娘使了個眼色,讓這位親孃上前對朱瑩解說一下。然而,自從歸家之後就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彌補這些年對朱瑩虧欠的九娘,這一次卻也忍不住猶豫了好一會兒,隨即才說出了一句很勉強的話。

“瑩瑩,論理命婦和千金都是不參加太子冊封大典的,畢竟這又不是冊封中宮皇后,你若是要去的話,看皇上這意思,應該是讓你以公主的身份去。”

“他就不想想明月那丫頭看到我這一身冠服之後,那是個什麼反應!”朱瑩煩躁地恨不得把那九翟四鳳冠給砸了,可畢竟她也沒有這麼糟蹋東西的習慣,此時就只能發脾氣道,“規矩是人定的,再說,回頭我就躲在奉天殿角門那兒偷看一眼,那也不要緊啊!”

“當初雖說身世不明,但明月養在宮裡,她就是公主,我養在趙國公府朱家,我就是朱家的女兒,如今即便是皇上挑明瞭,就這樣維持現狀不好嗎,幹嘛非得沒事找事!”

說到這裡,朱瑩就一錘定音地說:“祖母,派人送信給宮裡,就說冠服我收下了,純當留個念想,明天我肯定不穿!我知道這套行頭能趕上太子冊封大典,絕對不可能是什麼織工繡娘不眠不休趕製,肯定是早就預備好的,我能領會這一片心意,但領情不代表我稀罕。”

“總而言之,只此一次,沒有下回!如果皇上還想着冊封我一個公主噹噹,那以後宮裡我也不去了!他和太后娘娘老人家要看我就自己出宮好了!”

侍立在太夫人身邊的李媽媽輕輕吸了一口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念頭通達,換個公主也不想當!

而太夫人見九娘立時三緘其口,她頓時搖頭笑道:“好吧,瑩瑩你把我和你娘能說的全都說完了,那還能說什麼?既如此,你明日還是穿平時正旦冬至又或者太后千秋節你去清寧宮行禮的那一套行頭吧。雖說是借了我和你孃的一品,但到底是你穿慣的!”

“還是祖母和娘好!”朱瑩頓時喜笑顏開,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而等到她步履輕快地離開了慶安堂,看也不看那一套別人求之不得的公主禮服,太夫人就搖搖頭對九娘說:“你親自對瑩瑩他爹和大哥去說吧。這丫頭心正,眼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所以她纔是獨一無二的瑩瑩。”九娘滿臉都是笑容,她卻是看了一眼那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九翟四鳳冠,屈了屈膝便告退出去。

等到書房中的朱涇和朱廷芳父子從九娘口中得知朱瑩收了宮中賜下的禮服,明日卻又不肯穿,兩人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朱廷芳就笑道:“看母親這樣子,應該是贊成瑩瑩這麼做的?我也是。不管過去如何,現在如何,將來如何,瑩瑩都是我妹妹。”

朱涇瞅了一眼一旁的長子,想到人從小都最護着朱瑩,他面色冷峻,但說出來的話卻破天荒地不大恭敬:“皇上兒女夠多了,瑩瑩也素來親近他,今天這實在是多此一舉。”

九娘從丈夫的話語中聽出了濃濃的吃醋味道,不禁爲之莞爾,隨即就聲音輕快地說:“總之,不穿就不穿,卻也得和皇上事先打個招呼。”

雖說冊封太子的正日子是十月十五,但十月十四這一天,諸多事務就已經進入了緊鑼密鼓的準備階段。從奉天殿中提早安設的香案、寶案,到出席這一日冊封大典的各種官員的位置,禮部和銳騎營直接就忙了一個通宵,卻是爲了確保每個環節都不出紕漏。

等到次日清晨,天還沒亮,一晚上都沒怎麼睡好的四皇子就被蔣妃親自從被窩裡拽了起來洗漱。他原本還有些懨懨的,用冷水洗了臉之後,這才總算是精神了一些。可等到青衣纁裳的袞冕穿在身上,他頓時晃了晃腦袋,只覺得很不舒服。

可他就是再熊,也知道今天不是使性子的時候,只能一面打哈欠,一面拼命填肚子。只不過大典上沒時間給他去淨房出恭,因此哪怕噎得慌,他也只能竭盡全力胡亂吃點乾的墊肚子。等親自打燈籠的蔣妃把他送到了宮門口,見司禮監隨堂呂禪赫然等在那,他就沒睡意了。

“呂公公?”

“皇上吩咐,今天奴婢隨侍四皇子,也好拾遺補缺。”

嘴裡這麼說,但呂禪很清楚,所謂的拾遺補缺也就是到列班爲止,因此一路上反反覆覆對四皇子說着各種禮儀程序。結果,他還想抓緊時間再說一遍,四皇子就煩了。

“禮部呈送的冊封東宮大典儀制,我都在父皇那兒看過,背都會背了,哪裡就會出錯?少瞧不起人,三哥這麼重要的日子,誰捅婁子也不會是我!你有功夫在這和我耍嘴皮子,還不如去看看楚寬眼下如何。他這結實得如同一頭牛似的,居然也會生病?”

呂禪被四皇子說得簡直唯有苦笑,卻還不好駁斥——畢竟,這次害得四皇子捱了一頓戒尺的,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司禮監這點事。於是,他只能姑且閉嘴,直到遠遠看見宗室那隊伍,他方纔忍不住說道:“四皇子,之前的事情,楚公公也是非常震怒,正命人在追查……”

“別說了!”四皇子虎着臉打斷了他的話,隨即整整衣冠,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是三哥的冊封大典,我不想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總之你退下吧,皇叔江都王打頭,我有什麼不懂的還能問他,不用擔心!”

說到這裡,四皇子邁開小短腿蹬蹬蹬就朝江都王趕了過去。他這個皇宮中最小的小不點,再過沒多久就會迎來又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不再是最小的了。現在江都王即將接任宗正,等到二十年三十年後,說不定宗正這個位子就是他的,他得好好向人取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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