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真可怕!
儘管之前還在方青面前說,皇帝如何寬宏大度,絕對不會計較人當初在國子監冒犯三皇子的那番話,但此時此刻站在皇帝面前,聽到皇帝那意味深長的話,宋舉人終於感受到了那些傳奇又或者戲文中,所謂天威莫測四個字的精髓。
雖然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然而,剛剛因爲和陳大廚的那一場打鬧,他完全沒來得及品嚐滋味!雖然大多數大廚在做多了菜之後,大多是一氣呵成,不嘗味道就起鍋裝盤,但問題他又不是那樣的大廚,萬一味道有了偏差呢?
張壽一眼就看到宋舉人在上前盛粥時,兩隻手一直都在抖——如果不是他很瞭解這奇葩,還以爲人是在鍋裡下了毒,於是此時此刻心驚膽戰所致。實在看不下去的他只能乾脆站起身來,隨即繞到宋大廚身邊,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眼疾手快撈住了宋舉人因爲受驚過度而沒拿穩直接掉下去的湯勺,這才笑眯眯地說:“宋公子,當大廚要手穩,我可記得你一向是對我這麼說的。你緊張什麼,皇上乃是仁德之君,又不會爲了一口吃的拿你怎麼樣!真要是不好吃,那只是你自己大失水準,不是嗎?”
宋舉人先是側頭看了一眼張壽,隨即戰戰兢兢瞥了一眼皇帝,發現皇帝臉上那笑意一閃即逝,他登時如夢初醒。
對啊,別說他不是御廚,就算他真是御廚,皇帝又不是昏君,怎麼可能爲了一口吃的做得不好就拿他怎麼樣!
大有底氣的宋舉人立刻就恢復了平常心,他沒有再去看皇帝,而是專心致志地用湯勺舀了小半碗粥,隨即雙手送到了皇帝面前。見這位天子信手接過,他竟是沒有坐等人品嚐,而是又拿過陸綰和劉志沅面前的小碗,順手也給盛了,然後纔看向了其他人。
而這一看,他除了看見已經歸座的張壽,以及旁邊的朱瑩這一對璧人之外,更是看到了對面正目不轉睛盯着自己的嶽山長。這下子,剛剛纔完全鎮定下來的他頓時傻了眼。
別看他在方青面前信口開河,道什麼自家長輩全都說召明書院嶽山長不是省油燈……可他自己知道嶽山長在廣東士林學林到底是個什麼地位。作爲廣州府年輕才俊之一,他當然也見過對方不止一次。如今在這種場合遇到,他心裡的感覺簡直是微妙極了。
不用說,就今天遇到他這檔子事,嶽山長一定會在外頭口誅筆伐,回頭本來就惱火他這檔子事的宋氏長輩們,說不定更要對他大肆批駁……今天怎麼會請這位,他事先爲什麼不知道!早知道他說不定就託病不來了!
嗯,反正已經盛了給皇帝和旁邊這兩位老大人了,要不要當成沒看見這位嶽山長,垂手退回去?他正這麼想時,卻沒想到旁邊突然遞過來一隻空碗。側頭一看,發現是皇帝,他就不由得呆了一呆。
“再來一碗。”見宋舉人猶如傻了似的呆呆愣愣看着自己,皇帝頓時有點臉色不自然。剛剛還質疑人家東西是否好吃,如今轉眼間就說再來一碗,這確實是有些……只不過,身爲天子,他早已厚臉皮慣了,此時乾脆又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等到宋舉人慌忙接過碗去盛粥,他盯着人審視了好一會兒,突然就出聲提醒道:“盛滿。”
陸綰和劉志沅此時正打算吃,聽到皇帝這提醒時,兩個本來連君子之交都談不上的人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隨即就生出了幾分好奇。陸綰用勺子舀了一口湊近嘴邊,先是被滾燙的熱氣給燙得下意識把勺子拿遠了一些,及至稍涼之後送進嘴,他就漸漸眯起了眼睛。
粥他喝過的多了,有鹹的有甜的,頂了天就是高湯熬製,鮮的能讓人掉眉毛,可鮮美過後,也就是那點滋味了。可剛剛這一口下去,他卻只覺得那鮮味極淡,彷彿就這麼纏繞在米粒之間,可在剛剛那二十幾道美味之後,他那原本已經有些膩的味覺卻漸漸恢復了幾分。
而等到兩口三口四口,一小碗粥全都下了肚,陸綰就發覺剛剛半飽之後稍稍有些不適的腸胃,就如同被一股暖意包裹了起來,竟是有一種懶洋洋到伸懶腰的衝動。
而張壽見皇帝那搶食以及陸綰和劉志沅吃得頗爲滿足那光景,就知道宋舉人今天再次超水平發揮了。他雖說不覺得宋舉人真的會做出超乎他預料的美味,可眼見朱瑩明顯很好奇的樣子,他還是朝宋舉人勾了勾手。
瞧見人趕緊盛了兩碗送過來,他就理所當然地先送了一碗給朱瑩,隨即就遞了一碗給旁邊的嶽山長。見宋舉人一臉措手不及,隨即竟是有些幽怨地瞪着自己,他這纔想起,人和嶽山長全都是廣東人,想必早就認識。
可難不成就因爲是認識的人,你就故意不給人吃?
張壽一時啞然失笑,當下就索性再次起身,可他正要督促這位明顯很沒有自覺性的非典型大廚趕緊回去把粥盛給其餘人,卻只見皇帝再次放下了空空如也的碗。
這一次,張壽乾脆親自上前,給皇帝盛了滿滿當當的一碗,隨即方纔趕忙催着宋舉人給懷慶侯等五人以及吳閣老謝萬權和唐銘盛了送過去。
而等到這麼分送之後,鍋中最終只留下了薄薄一層,眼見宋舉人很不好意思地舀出來盛了小半碗遞過來,他不得不呵呵一笑。
然而,他轉手卻把這小半碗粥直接送了出去。毫無疑問,這是遞給皇帝身側,從剛剛開始就那一臉好奇到了極點的四皇子。
嶽山長素來講究飲食節制,之前二十多道菜不過淺嘗輒止,腹中不過半飽,而張壽遞過來的宋舉人這半碗粥,他吃得那是極其心不在焉,盡在那想這位宋家的奇葩子弟了。等到半碗粥全都下了肚,他方纔發現完全沒有嚐出滋味來,只覺得口中清淡,隱隱甚至有些回甘。
而這一擡頭,他就發現四皇子從張壽手中接過一個碗,糾結了一會兒就趕緊道了聲謝,繼而真的溜到皇帝背後去吃了,他迅速瞥了一眼其他人,見人人都露出了明顯相當滿意的表情,他簡直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是個什麼心情。
陸綰、劉志沅、張壽剛剛那連番發言再加上頃刻之間募集到的善款。就連吳閣老,也在最後笑眯眯地伸出一個巴掌翻了翻,號稱捐助一千貫——面對這一幕幕,嶽山長已經覺得受到了莫大沖擊。畢竟,雖說他號稱精通雜科,但召明書院的根子卻依舊是經史。
而如今公學明顯針對的並不是士林,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這對他也好,對召明書院也好,對天下各大私學也好,全都不會造成大沖擊,可他卻始終覺得不安。
尤其是皇帝之前非常輕易地就把三皇子放去了九章堂,四皇子也明顯很偏向張壽,對於此次進京,想的是對皇家下一代繼承人宣揚自己這一派學說的他來說,這更不是什麼好兆頭。
如今,宋舉人離經叛道地棄學就廚,皇帝竟明顯不以爲忤,這在從前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君子遠庖廚,這雖說從根子來說乃是重在推行仁術,可千百年來也一直都被讀書人奉爲至理名言,至少就算有人下廚,也不至於以之爲正職,可眼前這個宋舉人完全顛覆了這一點。
嶽山長如何想,張壽當然不知道。
作爲此時唯一沒份品嚐宋大廚這砂鍋粥的人,他看着四下裡那些吃得相當滿意,不像是吃多了美味佳餚完全沒胃口的人,他不禁會心一笑,繼而就聽到了宋舉人訥訥道歉的聲音:“張博士,都是我做得少了,你千萬多包涵。”
“小事而已。”張壽頓時莞爾。
“潮汕砂鍋粥的名聲,其實我早就有所耳聞。大多數時候會先熬高湯,然後再用高湯熬製粥底,等到客人需要的時候,在粥底中加入各種海鮮、肉類乃至於蔬菜。但我看你這送上來的粥幾乎近似於白粥,頂了天就是撒了幾片蔥花,你這心思倒是很不同。”
張壽一言既出,宋舉人就狀似憨厚似的笑道:“怪不得我聽阿六說,張博士你深諳廚藝,沒錯,潮汕的砂鍋粥確實大多都是這麼個做法。其實我今天這也是熬的高湯,但不是那些豬骨雞架鮑魚海蔘之類的葷腥,那是素高湯。”
“而且爲了避免味道太濃,我只用了兩樣東西,白蘿蔔和海帶。本來還需要加香菇、芹菜之類的提鮮,尤其是菌菇,有些野山菌那真是能鮮掉眉毛,但且不提剛剛上頭提供的食材裡頭有沒有那些野山菌,我尋思着,剛剛大家肯定吃了太多鮮美的東西,還是清淡一點好。”
“所以,本來打算加進去的青菜之類我也沒加,就是一點點蔥葉提色增香。而且,這一道粥應該算是很家常了,蘿蔔海帶蔥花,都算是很平常的東西,價格更是便宜。”
“這是一道恢復味覺,讓口中恢復清爽的粥,否則接下來那些大廚的手藝就算再好,估摸着皇上和各位老大人也都吃不下了。就是沒想到皇上竟然吃了這麼多。”
皇帝剛剛差不多灌下去三碗粥,原本正輕輕舒了一口氣。畢竟,前十道菜也就算了,後頭那些菜裡,偶爾夾雜其中的幾道湯類,他也頂多只品嚐了一口,因爲那些東西鮮味實在是太濃,吃第一道第一口也許還會覺得鮮美驚豔,可吃到後來就乏味了。
只不過,這清淡的粥灌下去三碗,他才消化掉一點的腸胃卻給填滿了。可宋舉人的這最後一句話,卻把這位至尊君王給氣着了。怎麼,你小子還嫌朕吃得多?
他正要板着臉敲打一下這個實在太嘴賤的舉人,卻不防張壽突然開口說道:“多食傷身,看來這是陸三郎這個組織者實在是想得不夠周到。把那麼多大廚都放在同一天選拔,各式各樣的菜一道又一道,評審的肚子又不是通大海,吃到後來不免就沒了味道。”
“下次,每次頂多只能十人蔘加選拔,不能再多了,否則哪裡品得出滋味。”
皇帝那原本的斥責到了嘴邊,此時立刻化作了一聲贊同:“說得沒錯,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就成了負擔!”
而劉志沅和陸綰此時也都喝完了粥,聽到皇帝這話,兩人不禁會心一笑。張壽明明在八月十五第一次初賽日就發現整整四十多號人蔘賽,吃得一羣評審肚圓撐死,卻直到今天才說要把一次參賽的人縮減到個位數,實在是狡猾至極。
幾次初賽時參加的人多,牽扯到的各方勢力多,大家彼此爭相宣傳,聲勢就造起來了,而等到複賽,決賽,參加的人少,日程就會不可避免地拖長,而懸念集中在一小撮人身上,卻能帶來更大的熱度。而最重要的是,皇帝明顯已經來了興致,說不定真的會次次來!
等陸綰髮現他和劉志沅實在是笑得太有默契,不禁嘴角抽了抽,可轉瞬間也就想通了。
這不是曾經和他在兵部共事時的那個斷頭劉了,人如今顯然不打算重回官場,而是打算和他搭班子,有默契那是好事!於是,前兵部尚書大人立刻輕咳一聲道:“皇上所言極是,微臣眼下就只覺腹中飽脹,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
而就在這時候,剛剛不哼不哈的吳閣老也笑眯眯點了點頭:“宋舉人這道粥雖說清淡,但上來得實在是晚了點。解膩是解膩,可卻也把老臣胃裡這最後一丁點空間給填滿了。從滋味來說,可以給他打個高分,但從他本來解膩開胃的意圖來說,卻只能打個低分。”
到底是陸綰和吳棉花,替朕說出了朕想說的話!
皇帝此時面色大霽。尤其是看到宋舉人那張臉又是尷尬,又是委屈,他更是覺得心情極好。叫你小子不但敢和永平公主爭執不說,還竟敢嘲笑朕!
當今天子就欣然笑道:“張卿剛剛所言那好幾件事,先一件一件做吧。首先,這興隆茶社附近幾條街,全都從原有的裡坊中分出來,就叫……興隆坊。朕題字,回頭讓陸三郎出錢造牌樓!至於公學嘛……既然湊足了錢,那就建吧。學報和商報,每期送進宮先給朕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