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不少人挖空心思試圖打探消息,很快從沒有封鎖消息的宮門禁衛處問出了一個讓他們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回答——皇帝竟然在萬歲山召見!
別說其他人,就連授意妻子九娘請了吳氏過府,因而特意吩咐朱瑩去接時把葛雍一塊請過來的朱涇,也大爲意外。此時此刻,得知母親在慶安堂中招待吳氏,飯後九娘領着這位未來的親家去自己的小院裡談天說地了,原本在外書房假裝修身養性的他匆匆趕到了慶安堂。
還不等他開口,太夫人就彷彿未卜先知似的,不慌不忙地說:“瑩瑩的未來夫婿能夠在萬歲山面聖,那是他聰慧能幹有本事,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至於未來駙馬和儀賓們都還沒有這待遇,那就更簡單了,誰讓他們是阿壽的學生,能耐還不足?”
朱涇滿肚子話卻被太夫人一語噎了回來,頓時只能苦笑道:“可這也實在是太招搖了一些,他又不是葛太師……”
“招搖怎麼了?瑩瑩哪一天不招搖?阿壽是要娶瑩瑩的人,要是低調到彷彿不存在,那纔是咄咄怪事!至於你擔心江老頭下臺,那些原本和你一塊攻擊江老頭的傢伙接下來會翻臉不認人,和江老頭一樣和我們朱家過不去……這種事擔心也沒用。”
太夫人嘿然一笑,漫不經心地剝了一顆葡萄,這才淡淡地說:“剝了皮的葡萄是甜是苦,嚐了才知道。在你和大郎出征之前,人人都當皇上對外戚勳貴合二爲一的朱家忌憚提防,覺得朱家是一顆熟了的葡萄可以隨便吃,可等那層皮剝了之後,江老頭第一個嚐到了苦味。”
“你以爲其他人吃飽了沒事幹,非得來惹我們朱家?”
對於母親的判斷,朱涇自然相信,事實上,從前太后秉政的時候,太夫人這個當姐姐的也一直都是太后的智囊。然而,他此時擔心的事,和太夫人說的,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因此,他打了個手勢屏退了人,見李媽媽這樣的心腹也悄然退了出去守門,他方纔上前去挨着軟榻上的太夫人坐下,這才低聲說:“娘,我並不擔心那些扳倒江閣老的傢伙盯上我,我擔心皇上並不滿足於攆走一個首輔,還打算在其他地方動手。皇上的性子,您應該知道……”
彷彿是不知道用什麼形容詞,他斟酌了好一會兒,這才嘆氣道:“皇上自從親政那一年出了業王造反那麼大的事情之後,這些年看似隨波逐流,閣老尚書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只偶爾在一些小處任性,但他最崇拜的是太祖,接下來纔是先帝睿宗和再往前頭的英宗。”
朱涇特意提這三位,太夫人當然知道他什麼意思。意識到兒子擔憂的是皇帝在扳倒一座大山之後,打算如同太祖皇帝一樣,大刀闊斧地推行某些東西,她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張壽年輕,遇到皇上這樣特立獨行,越次超拔他的天子,自然會覺得風雲際會,不,應該說是風虎雲龍。但是,如若他貿然捲入到皇上清洗朝堂這一場大變動中,結果未必會好。他既然更執着於算學,那麼在國子監中潛心教學,那纔是最好的。”
“我倒不知道之前對阿壽這麼挑剔的你,竟然還這麼愛護未來女婿,想當初是誰覺得他不夠好,於是就丟在鄉下不太過問的?”
太夫人呵呵一笑,見朱涇頓時有些窘迫,她方纔鄭重其事地說:“你不要因爲前一次克服萬難打了勝仗,大郎又死裡逃生建下奇功,就覺得朱家已經可以功成身退。朱家是跟着先帝睿宗打下了江山,但換一個說法,何嘗不是先帝給了朱家這千載難逢的崛起機會?”
她頓了一頓,淡淡地說道:“皇上不是剛親政年輕氣盛那會兒了,他知道該怎麼做。就算他希望阿壽做什麼,他也必定會考慮好一切。而阿壽如若真的答應了,以我對他的瞭解,那必定不是爲了飛黃騰達,而是因爲知遇之恩。”
“若只是爲了圖安穩,就萬事縮在後頭,不顧皇上超拔他於微末,那難道就是君子行徑?”
朱涇被太夫人纏槍夾棒一番話,說得只能低頭。然而,心底卻終究還是有些不服。官場上有幾個君子,如王大頭那樣強項,也不是一點暗地裡的小動作也沒有,難道就能說是君子?
而且,給皇帝當馬前卒,那風險實在是太大了。他已經竭盡全力報答了先帝睿宗重用的恩德,也竭盡全力護着年幼的皇帝長大成人,開枝散葉,前次出兵更是殫精竭慮,生怕喪師辱國,對不住皇帝再次啓用他領兵的信任。可張壽不一樣,張壽太年輕。
而且,張壽若是那種野心勃勃積極鑽營的人也就罷了,可人看上去分明有些懶散,那種不喜與人爭的性格,根本不適合去趟這樣的渾水!
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太夫人,老爺,大小姐和壽公子一塊回來了,大小姐興高采烈的,還捎帶了皇上賞賜的一幅字。”
太夫人頓時笑道:“快去告訴九娘和吳娘子她們一聲,請她們都過來!盼星星盼月亮,人總算是回來了,她們大約已經等到快不耐煩了。”
聽到女兒和未來女婿一塊高高興興回來,還有皇帝賜字,朱涇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沒等一會兒,他就聽到外間傳來了朱瑩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對啊,皇上就是留了我們在萬歲山上吃了飯纔回來,然後賜了阿壽一幅字……娘你和吳姨猜猜上頭寫的是什麼?”
說話間,門簾被高高打了起來,朱涇就只見朱瑩扶着九娘走在前頭,張壽和吳氏走在後頭,兩對人都是說說笑笑,那股高興勁溢於言表。
而九娘進門之後就笑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怎麼能猜到是什麼?十有八九是誇獎阿壽的話,否則你不會這麼高興!”
“皇上賞賜給阿壽的那幅字上,寫的是‘端方君子,賢良名師’!”
朱瑩說着便是眉飛色舞,鬆開九孃的手之後,便從跟着進屋的阿六手中搶過了那幅字,隨即炫耀似的在祖母和父母面前展開,張壽根本就來不及阻攔。
對於皇帝一時興起潑墨揮毫寫的這幅字,還蓋上了隨身璽印——雖然不是皇帝諸寶之類的正式璽印,而是一顆名曰昭明閣主人的隨身小璽——張壽要說沒有一點觸動,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要說感激涕零,那也不可能,他又不是那種一片赤誠向君王的傳統士大夫。
更何況,皇帝給他的這幅字,他對於後頭四個字比較認同。畢竟,對於張琛等人的教學效果,他還是相對比較滿意的。可對於那稱讚自己人品的前四個字嘛……
他非常感謝皇帝的認同,但他還是覺得,端方君子這四個字和他根本搭不上邊。因爲他既不端方,也不君子!
可不管張壽怎麼想,並不妨礙朱瑩眉飛色舞地在那宣揚皇帝召見的經過,宣揚皇帝和葛雍對張壽的高度評價,當然,其中一小半是她添油加醋的結果,她完全就沒看到朱涇那並不十分好看的臉色。
朱瑩沒看見,九娘卻看到了丈夫臉上的表情。她不動聲色地繞到朱涇旁邊,聲音冷淡地問道:“怎麼,眼看阿壽如今風光,你這個即將做丈人的卻不高興?”
朱涇一個激靈回過神,見妻子眼神冷冽,他想到之前那些天自己把朱瑩關在家裡,又利用人被氣病了這個藉口在外頭合縱連橫,成功把江閣老拉下馬,可九娘卻藉口做戲要全套,聯同太夫人把他攆到外書房住,一次還提着劍親自給他送大補湯,他此刻哪敢招惹妻子。
於是,趁着朱瑩身側,正有一大堆婢僕圍在旁邊,紛紛恭維奉承,沒工夫注意他倆,他趕緊拉着九娘往後退了幾步,這才低聲說道:“皇上這八個字確實是讚譽,但你就沒想過,這對張壽來說也是最大的桎梏嗎?既是君子,他日後怎麼用某些手段,而且……唔!”
感覺到胳膊被重重擰了一下,即便是堂堂趙國公,在猝不及防之下也險些慘呼出聲。好在朱涇反應極快,趕緊忍住,這纔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出醜。
“你怎麼老是好的不想想壞的?你也不想想,皇上都說了阿壽是端方君子,那金口玉言,他就是端方君子,日後若有人攻譖他人品又或者行事,那就是覺得皇上看走了眼!”
九娘沒好氣地剜了丈夫一眼,見朱涇那張臉依舊陰雲密佈,她就無奈地說:“我知道,歷朝歷代的天子,要重用一個人的時候,自然會把人捧到雲端,要丟人出去頂缸的時候,也會把人貶損到極點,然後只說失察矇蔽就輕輕帶過。你要是擔心這個,那就不用說了。”
見妻子終於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朱涇纔要說話,就被她那最後一句話給堵住了嘴。
他頓時大爲鬱悶,憋了老半天才悻悻說道:“可瑩瑩就要嫁給他了,我怎麼能不擔心?”
“那阿壽要真的只是在國子監中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教聖賢書,低調到沒存在感的書呆子,你就真的放心了?他是葛太師關門弟子,擅長的是算學,又把那麼多人人視作爲洪水猛獸的紈絝子弟都收服了,還幹出了那樣幾樁大事,你還指望他將來就這麼平淡下來?”
“你信不信,阿壽要真是平淡如水的性情,瑩瑩是不會喜歡他的!你就真以爲要找個和瑩瑩互補,清雅到猶如畫中竹君子,不知世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女婿?”
被九娘三言兩語損得胸悶,朱涇只覺得自己壓根就不該和母親和妻子去交流未來女婿的前途問題——想也知道,當初沒等他回來就已經把朱瑩終身大事決定下來的她們,看張壽自然是一萬個滿意,人家做什麼恐怕都會說好。
想到南宮儀從滄州回來稟報自己之事,因爲家裡這段時日的小紛爭,他還不曾和妻子母親提過,他乾脆直接拉着九娘避到了西次間裡,隨即儘量言簡意賅地對她複述了一遍,隨即才低聲說道:“所以,張壽既然算學之外還懂農科,爲何要貿然捲入政爭?”
“瑩瑩的陪嫁,足夠他們一輩子吃用不愁,我現在真後悔答應了他把婚期拖到年末!他如果真是爲了有財力迎娶瑩瑩而像現在這般,我寧可他窮一點!”
朱二之前就滄州事也寫過信到京城,九娘大略知道,張壽似乎在各方面都懂得很多,可朱二自己的信都寫得亂七八糟沒個條理,朱瑩又回來得早,很多事情也不清楚,她還是第一次知道,留在滄州的朱二竟然在張壽的支持下,即將要主管那麼大的一件事。
想到這裡,她的嘴角不知不覺就翹了翹,隨即坦然看着朱涇說:“我覺得你想錯了一件事。哪怕是算學和農科,也不是單單埋頭就能做好的,該爭的本來就得爭!如果阿壽不是之前一再爭贏了那些詆譭他的人,此次到滄州又和大郎聯手幹得漂亮,怎能有人聽他的?”
“而要爭贏,一要有自己的班子,自己的實力,二要得到聖心,缺一不可。阿壽的那個班子要脫穎而出,當然要去爭,要嶄露鋒芒,這種時候,不打掉幾個老頑固,怎能立威?”
“你打仗的時候都沒怕過,還怕將來瑩瑩和阿壽一塊衝鋒陷陣?你讓大郎去冒九死一生之險的時候,怎麼就沒怕過?兒子女兒一碗水端平,否則你這就是對大郎不公平!”
朱涇很想說就算長子朱廷芳在這裡,說不定也和他是一個心情,絕不希望張壽太鋒芒畢露四面樹敵,然而,面對柳眉倒豎的妻子,再想想外頭興高采烈的女兒,他只覺得朱廷芳哪怕站在他這邊,那也不過是三對二……興許還是四對二。
毫無疑問,他的母親還有次子,肯定都是站在張壽這一邊的。於是,這位患得患失的一家之主,只能選擇緘默是金,哪怕他心裡仍然有些反對。
而外間的張壽,直到裡屋朱涇和九孃的爭執結束,他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他自然不是順風耳,問題是他身後的阿六耳力超羣,竟是悄悄把裡頭那爭執一字一句複述給了他聽。
他怎麼都沒想到,父子不惜冒生死之險打仗的朱涇,竟然希望女兒女婿能夠平淡安穩,或者說,平安是福……甭管朱涇從前如何,這位父親還真是心疼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