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其罪當誅,其情可憫

縣衙大門外,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百姓,比之前更多了一倍不止。閒人原本沒有這麼多,可自打一個時辰前許澄竟然在大門口被明威將軍給一刀砍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百姓就把這裡圍堵得水泄不通。

如果不是大嗓門的差役一再高呼,不得喧譁,再加上朱廷芳兇威太盛,這裡簡直就會嘈雜到猶如菜市場。然而,和城中四處都傳來的爆竹聲相比,這縣衙前街已經顯得頗爲安靜了。因爲大多數人都在努力試圖聽清楚公堂上審理的經過。

而在縣衙門口以及公堂門口,聞道義塾那總共四個學生也沒有辜負百姓的期望。儘管從公堂到縣衙大門口有一段距離,但一個聽完一段後出來複述,然後再回去替換另一個來傳遞下一段,四個人彼此交錯,竟然幾乎能把堂上的經過複述到一字不差。

可就在其中一個學生剛傳了張壽質問冼雲河等人罪名的話,下一個人還沒來換人的時候,人羣中突然有三人強行擠了出來。兩個拼盡全力擋住了曹五師徒幾個以及維持秩序的差役,另一個則是趁機衝到縣衙大門口的那面大鼓前,直接從懷裡拿出一把鼓槌,用力敲響了鼓。

這咚咚咚的聲音頓時激起了圍觀百姓一片譁然。之前這些天,因爲朱廷芳放話出來會接受各種訴訟,但前提是不得報假案,所以但凡有冤屈的,一股腦兒就全都報上去了,怎麼還會有人在今天這種時候跳出來敲鼓告狀?還準備如此充分?

要知道,縣衙門口敲鼓的鼓槌平日全都是收起來的,告狀的鼓也都是有專人看守的,哪能想敲就敲,否則半夜三更縣太爺還要不要睡覺?

在被差役扭住胳膊的時候,那個因爲同伴協力而得到了敲鼓機會的中年人就大聲疾呼道:“我們三個就是當初被那些奸商燒了房子的紡工,死裡逃生不敢回滄州,在外頭躲了很久,前日纔剛剛回來!今天聽說縣衙要審什麼所謂亂民,我們不得不站出來……”

“滄州沒有亂民!滄州只有被貪官奸商逼到絕路上,這才以身犯險的無辜百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目睹了貪官授首的一幕,也不知道是被滄州沒有亂民這一句樸素的話感染,人羣中瞬間有人大聲附和道:“沒錯,滄州沒有亂民!”

隨着第二個人第三個人跟着附和,四面八方全都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最初參差不齊,漸漸卻整齊劃一了起來,最終,那聲音匯聚成了一道洪流,再加上從前街傳到了別處,各條街道上竟然有其他人也跟隨呼喝,隱隱有山呼海嘯,地動山搖之勢,就連公堂上的衆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剛剛還因爲冼雲河等人的罪名而挑刺,此時聽到這猶如從同一個喉嚨裡發出來的吶喊,杜衡頓時面色有些難看。想想自己完全沒必要趟這渾水,他有心暫避鋒芒,可心中卻總有些說不出的不甘心,等看到葛雍也在微微皺眉時,他就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這定然是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逼迫朝廷讓步!”

這一次,他這話引來的卻是朱廷芳的一聲冷笑:“杜將軍讀書,到底是少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唐時魏徵也曾經用以規勸唐太宗,更何況,外間衆人有嚷嚷說要爲眼前八人脫罪嗎?他們想表達的,只不過是滄州沒有亂民,僅此而已!”

葛雍這才悠悠說道:“昨夜我去過聞道義塾,見過那位滄州赫赫有名的徐翁。他比我小几歲,可教出來的學生卻比我多得多。在最後送我走的時候,他也對我苦苦陳情,希望我能上奏朝廷,讓天下人都知道,滄州沒有亂民。”

張壽只知道葛老師昨天晚上出去了,至於去哪,他無意追問,更不要提監視,此時聽葛雍提起,他不禁大爲慶幸朱廷芳和他先後造訪,推心置腹,終於成功打動了人。

不過,那位老夫子也確實豁達,不但對朱瑩從前那次登門威脅居然也不以爲忤,而且在葛雍面前說出了這麼一句和他不謀而合的話。

聽到葛雍也這麼說,杜衡登時閉上了嘴。

知道自己再多言也沒用,而且還會招致別人的惡感,他還能說什麼?然而,他卻暗自決定記下一會兒張壽的所有判詞,回京之後看情形再做計較。

張壽對着老師和未來大舅哥先後點了點頭,隨即就沉聲說道:“以大明律,凡行宮外營門、次營門,與皇城門同。若有擅入者,杖一百。內營牙帳門,與宮殿門同。擅入者,杖六十,徒一年。爾等擅入行宮諸門,當與內營牙帳門同,當杖六十,徒一年。”

“以大明律,盜關防印記者,皆杖六十。凡盜軍器者,計贓,以凡盜論。凡假充大臣及近侍官員家人名目,杖四十,流三千里。爾等盜大皇子欽差關防,詐稱大皇子近侍,而後又盜銳騎營衆人兵器,數罪並論,當杖一百,流三千里。”

“數罪合併,杖一百,流配萬里。”

說到這裡,張壽便一推扶手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滄州沒有亂民,所謂亂事,不過貪官奸商劣紳勾結,最終釀成的禍端。然則追究起因,卻是從區區一張效率數倍的紡機而起。此乃我之過,只想着可以令傭工少付出許多勞力,多得到許多出產,卻忘了奸人逐利!”

“從古至今,從生民最初只會搓麻織布,繅絲織絹,天下尚絲,到後來漸有紡紗織布,天下尚棉。織機也好,紡機也好,一直都在變,我曾經看母親織染,因此方纔想改一改這些紡織器具,心想興許有一日,天下棉布多如雲朵,紡紗織布者再不會衣不蔽體。”

“然則奸人逐利乃是天性,哪怕如今明威將軍雷霆萬鈞,滄州風氣爲之一肅,然而,能保三五年,卻能保十年八年嗎?就算能保十年八年,又能保三五十年嗎?因此,我和朱將軍商議,滄州產棉,紡織極盛,定價全都操之於一方之手,未免不公。”

“因此,我希望能在滄州試行棉、紡、織這三類合作社,棉農以田入股,工坊和織工以機器入股。統一配發種子,指導種植,統一改進機器,指點紡織要旨,統一收購包銷,定傭工酬勞。每年棉花收穫季後,對下一年的棉花、紗線、棉布價格,分別加以預估……”

張琛和朱二此時已經悄然來到了公堂側面,見張壽口若懸河地說着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的制度,兩人不禁面面相覷。尤其是張琛,聽到張壽隨口就把蔣大少推到了紡紗工坊的合作社社首的位子,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道:“蔣思源那十幾杖真是捱得值!”

朱二則是摸了摸下巴,隨即低聲說道:“說得簡單,別人要不肯呢?”

“不肯那就繼續讓他們單幹好了。”張琛哂然一笑,滿不在乎地說,“什麼政令都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總得需要人不斷改進。對了,紡紗的工坊給姓蔣的拿去了,他還代管了齊家的家產,姑且沒人能和他抗衡。可織坊和棉農那邊,卻還沒人能擔當社首。”

他的眼神中閃爍着一種說不出的光芒,隨即輕聲說道:“小先生把新式織機交給我了,之前我在邢臺就是靠這個左手倒右手,這才騙過了那麼多人,包括連滄州這些貪得無厭的傢伙也一塊上了當。我覺得在外頭和這些傢伙鬥心眼,比在京城和人爭風斗氣要有趣。”

朱二一下子聽出了張琛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想挑頭攬總當那個織坊合作社的社首?你沒開玩笑吧,你可是堂堂秦國公長公子!”

“那又怎麼樣?”張琛沒好氣地斜睨了朱二一眼,“我爹身體那麼棒,少說還有二三十年好活,我這二三十年幹什麼,成天混吃等死,又或者隨便去混個官兒噹噹?既然不高興敷衍那些京城裡走馬章臺還引以爲傲的傢伙,我幹嘛不能當這個社首?”

朱二被張琛說得腦袋發脹,連張壽的說話,以及外間百姓那陣陣喧譁都忘記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說道:“偶爾玩玩也就算了,你看看哪家勳貴有嫡系子弟……尤其是長子親自經商的?”

“那我就不用張琛這個名字,用王深不就完了?”

張琛不耐煩地反駁,見朱二終於啞口無言,他就神采飛揚地說:“到邢臺這段日子我才發現,這比在京城鬥雞遛狗有趣多了。不是秦國公長子,我就不能一味用身份去壓人,就得多多動動腦子,這種鬥智鬥勇的生活,非常有意思。”

朱二還想最後盡一下同學的義務:“你可還是半山堂的齋長……”

“都已經分班了,還什麼齋長?再說,我私底下還可以和小先生求教。閉門讀死書,哪裡有實踐來得有趣!而且,等我七老八十之後,有的是時間躺在牀上讀書!”

朱二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什麼叫做七老八十之後就只能躺在牀上讀書?你這是詛咒自己還是怎麼着?

然而,下一刻,聽到張琛說出來的話,他就沒有腹誹的餘裕了。

因爲張琛的問題簡單而又直接:“我瞧着你和那個老鹹魚走得挺近,而且好像還去過他的什麼菜園子?你這是打算另闢蹊徑,公子好農嗎?”

“既然要好農,與其嘴上說說,何不如留下來,和那些棉農好好打交道,看看用什麼辦法能夠讓棉田出產更多的棉花?要知道,紡機和織機的效率全都上來了,棉花卻又不夠用了!一旦棉花出產更多,那才能達到小先生說得那樣,棉花如雲朵,紡織者皆有其衣。”

朱二一下子怦然心動。然而下一刻想到自己的短板,他卻又氣餒了。他是真的……沒種過地啊!就這兩天他也試過在調研的時候找老農詢問種地要旨,結果卻很不樂觀,因爲種地那就不是靠說的,而是靠做的!

“沒幹過不是問題,先試一試不就行了?我和張武張陸之前也沒真正幹過大事,這次在邢臺不是也還幹得不錯?朱二,你看着陸三郎春風得意,就沒有一點追趕他的打算麼?你大哥能文能武,別說是你,我們一堆人綁一塊,一輩子也是追不上他的!”

張琛見朱二終於漸漸動容,他不禁暗自嘿然一笑,心想拖上你朱二一道出來大包大攬,回頭在張壽那兒就不大容易被打回來。而按照老爹之前表現出來的態度,只要有張壽的支持,多半就會大手一揮,隨他愛幹什麼幹什麼,說不定還會慷慨解囊支持。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爹比朱二和陸三郎的爹,着實要開通得多……

張壽並不知道,張琛和朱二竟然自說自話地決定了所謂合作社的另外兩個社首。

他其實有很多成熟不成熟的設想,但思來想去,他還是和最初設想的一樣,決定在滄州扶植起一個個有一點規模的小團體,因爲在織機和紡機必定傳入南方的時候,滄州這邊要想和那些資本雄厚的大商人去競爭,就必須設法抱團。

當然,在這些他宣稱出去的東西實現之前,他必須要先做到讓人接受自己做出的判決。

然而,就在他在心裡重溫了之前預備好的那些話時,一旁的葛雍卻突然開口說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爲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聽到這一段老子最有名的語錄之一,張壽微微一愣,見葛雍淡淡地又將此言解釋了一遍,他就感激地對老師點了點頭,這才繼續說道:“紡工乃是浮食寄民,朝不謀夕,得業則生,失業則死。此前受人凌迫,旦夕且死,因而確實行爲過激,鑄成大錯。”

他頓了一頓,一錘定音地說:“或許我之前這判詞在某些人聽來,或有避重就輕之處,然而,爲他們開脫的話,是大皇子在許澄反攻行宮之際自己說的。而最重要的是,其罪當誅,其情可憫!所以爲警世人,我已上奏皇上,充軍之地,不當爲遼東、口外、西南、雲貴。”

“我近日得到了太祖皇帝曾經於手稿中提過的橡膠樹種子,然則此樹只能於溼熱之地生長,因而,將冼雲河等八人流萬里,配瓊州府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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