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字付張卿

這要是買菜的話,遇到一個這樣主動降價的賣主,張壽一定會高高興興地撿便宜回去,然而,如今他是挑選未來的家,卻遇到皇帝這樣一個實在是太慷慨大方的賣主,他心情就着實有些複雜了。畢竟,他當初痛宰大皇子的時候,可是沒怎麼客氣。

因此,眼見朱瑩猶如冬季絕無僅有的輕盈彩蝶一般,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湛金流銀也緊隨其後,他就笑問道:“瑩瑩,你們三個覺得這宅子如何?”

“這牡丹園很好!”朱瑩先大讚了一句牡丹園,隨即又補充道,“你別看冬天到處光禿禿的,別說花了,就連葉子都看不到,但等到了春天,那花開起來的時候,絕對漂亮極了!”

她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胡安山造園子,素來不喜歡小家子氣,也並不是一味堆砌假山,小橋流水,而是講究疏闊,喜歡一種荒僻之美。只要稍稍做一點點改動,我們就可以搬過來住,確實比造一座房子容易多了。阿壽,就買下這兒吧!你要是錢不夠,我借給你!”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如此直接而主動,此時愣了一愣就笑道:“瑩瑩,你剛剛不是還說,你從前就想買這兒,可你祖母和你爹都不給你錢嗎?怎麼現在就有錢了?”

“從前我也就是想想,真要買這麼大的別院,我將來拿來當陪嫁嗎?誰知道會不會便宜了白眼狼!”朱瑩習慣性脫口而出,緊跟着就意識到自己嚴重口誤,頓時訕訕的,“我哪知道爹早就給我定下了婚事,阿壽你又這樣十全十美……所以現在我就算賣首飾,也要買下來!”

張壽聽到白眼狼三個字,頓時有些訝異。如朱瑩這樣被捧在手心裡的天之嬌女,他以爲她對未來一定是始終樂觀的,卻沒想到她竟然也曾經有過那樣悲觀的認識。

也許,是因爲她父親趙國公朱涇和母親九娘多年來反目,讓她對未來多了幾分憂慮?

可當她說變賣首飾也要和他一塊把這宅子買下,張壽就笑了起來,隨即把剛剛阿六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這下子,本來微蹙眉頭的朱瑩一下子喜形於色,就差沒嚷嚷皇上萬歲了。

然而,張壽卻給興頭上的她潑了一盆涼水:“話雖如此,但皇上如此慷慨,我卻不能當成理所當然。所以,我想讓阿六去捎個話,這座別院皇上就算便宜賣給我,五千貫的價錢還差不多,五十貫也太離譜了。不過,我打算拿兩百五十畝棉田和兩千五百貫來抵。”

“畢竟,我賺了一萬貫不假,可其中一小半都是張武張陸和陸三郎存在我這兒的。我總不能拿他們的錢去擺闊氣。”

朱瑩正想反對,可看到張壽那一臉打定主意的樣子,她微微一怔,隨即就點點頭道:“也好,如果你只出五十貫,就變成皇上變相賞賜你這座別院了,五千貫的話,只能算是便宜買下這地方,不欠皇上那麼大的人情……可你那織機快做成了,那時候皇上估計要頭疼了!”

剛剛發現小姐前半截話竟是說什麼白眼狼,着實太露骨的時候,湛金和流銀全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如同天上仙人一般風儀和才華俱全的姑爺生氣,可聽到小姐那如同表明心跡,表示要賣首飾的後半截話,兩人就同時安了心。可事實證明,她們受到的驚嚇還遠遠不夠。

此時,聽到織機兩個字,流銀就下意識地問道:“小姐,什麼織機?壽公子之前獻的不是紡機的圖紙嗎?紡機和織機好像不是一樣東西吧!”

朱瑩頓時笑得眉眼彎彎,臉上異常得意:“阿壽是什麼人?做出了紡機,自然就該改進織機啦!我纔跟他去看過,不久之後應該就能有成果了。到了那時候,再挑個冤大頭來痛宰一番,那才叫痛快!”

張壽頓時被逗樂了:“瑩瑩,你以爲大皇子被狠狠宰了一刀這事情能瞞得住?這種事只能做一次,第二次就派不上用場了。”

“那你不是虧大了?”朱瑩頓時眉頭倒豎,“如果這樣的話,,這宅子我們就五十貫買下來,否則好處都讓皇上賺去了!”

“皇上又不是隻在織染局那些皇家經營的地方用新式紡機,而是打算推廣於天下,所以說,皇上不但沒賺,反而虧大了,畢竟這一座別院顯然連皇上自己都很喜歡。”張壽說着就微微一笑,繼而從容自若地說,“再說,哪怕不宰冤大頭,那織機我也不是不能大賺一筆。”

朱瑩頓時好奇了起來,此時連忙追問,當張壽一臉山人自有妙計的高深莫測表情,她不禁心癢癢的,隨即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哎呀,既然那織機就快做成了,阿六今天帶我們出來看房子,朱宏他們又在府裡,那邊不是沒人守着了?”

湛金也陡然醒悟了過來:“對呀,萬一還有大皇子二皇子那樣的壞傢伙打壞主意,那可怎麼辦?壽公子,你也太大意了!”

張壽呵呵一笑,這才側頭看向阿六。而朱瑩和湛金流銀主僕三人也立時順着他的目光,全都盯着阿六。面對這樣的視線,少年卻顯得氣定神閒。

“有瘋子呢!”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朱瑩頓時舒了一口大氣:“原來有花叔叔在那兒看着,怪不得阿六你這麼篤定陪我們出來,那我可就放心了!花叔叔兇起來比鬼都厲害,誰要是打主意,那可就真想錯了!”

“可花七爺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流銀大爲奇怪,隨即便小聲嘀咕道,“花七爺平日懶懶的,什麼都不上心,這次居然也會出動,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也是,壽公子造的紡機那麼值錢,這次那織機肯定也很值錢,也許是太夫人親自吩咐,花七爺纔會去看着。”

阿六的嘴角翹了翹,而他這隱蔽的表情變化,張壽看在眼裡,卻知道這小子是在嘲笑流銀會錯了意。自打阿六告訴他,花七親自在那座身兼鐵匠鋪和木匠鋪的宅子附近看着,他就意識到那必然是皇帝的意思。而本來就沒打算悶聲大發財的他對此自然樂見其成。

所以,他一點都不擔心花七看破那沒有太大技術含量的改造,然後皇帝那邊先把東西造出來的。因爲,幾次三番交道打下來,他已然斷定,皇帝不是那種貪利的性子,在特立獨行之外,還有一份難得的開明。

有這樣的君主,別的不說,他至少覺着如今這當官的日子並不難過。

當下他就笑道:“好了,這牡丹園看過,我們再逛逛這別院的其他地方。大家都好好琢磨琢磨,各處房子派什麼用場,也算集思廣益。”

既然已經決定買下這座昔日的廬王府別院,一行五人離開牡丹園之後,少不得好好逛了一逛。但見牡丹園後有一條蜿蜒的小溪,溪南是一座八角亭,亭子旁邊雜樹幾株,又種着一叢海棠。而小溪盡頭流入一座石壁,石壁旁邊一座草亭,草亭旁邊卻是矗立着兩塊大石。

這兩塊大石材質頗有些奇特,其一上書內府,其二上書鎮國,張壽原本還以爲這是因爲原主人乃是當朝皇弟廬王的緣故,可等到辨認出那落款的璽印,他才發現上頭那四個字赫然是“明仁殿寶”。如果是別的,他未必認得,但明仁殿寶他卻記得是元順帝的小璽之一。

而朱瑩更是瞪大了眼睛:“這好像是內庫門口的鎮石吧?當初我就聽說,廬王去逛內庫,結果看上了這東西,死活求了太后搬回了自己的別院。皇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廬王還真是任性狂妄到極點,怪不得有那樣的下場。

張壽心中這麼想,少不得又多看了兩眼,隨即笑道:“這是元順帝時的東西了,廬王倒是眼光不錯。既然是宮中內府之物,回頭我們原樣奉還吧。反正我對這種裝飾用的奇石沒什麼喜好和研究,只看出那石頭上的璽印應該是元順帝的,當然,瑩瑩你要是喜歡……”

朱瑩本來還有點興趣,可張壽一說元順帝,她立刻拉長了臉:“如果是唐宋的東西那還差不多,元順帝……呵呵,那個亡國之君的東西,誰稀罕啊!”

她嗤之以鼻地一笑,隨即就興致勃勃地說:“廬王說不定就是被這種亡國之物給害死的。要是這宅子歸了我們,這石頭我鐵定親自還回去……咦,那邊好像還有花!”

見朱大小姐撇下這兩塊奇石,一陣風似的往那邊一叢隱約露出五顏六色的花奔了過去,湛金和流銀連忙追上,張壽不禁有些奇怪。

要知道,這可是京城,要不是今天回暖,之前還有陽光,他也不會邀了朱瑩出來看房子,沒想到逛了一天,下午天就開始陰了,似乎要下雪的樣子……可是,不管如何,在這種寒冬臘月,怎麼可能有鮮花綻放?而且,五顏六色的一叢花,這得是多珍稀的品種!

張壽一邊想,一邊加緊步子趕了過去。待到近前,他就發現,那並不是花,而是在花枝上紮了五顏六色的彩紙條,遠看在風中招展,頗有點花的意味,近看就原形畢露了。

朱瑩惱怒地直接摘下了其中一張黃色的紙條,低頭一看卻發現上頭竟然有字跡,頓時大爲納罕。等細細一看,她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我還以爲這是祭花神呢,可想着祭花神不應該是芒種的時候嗎?沒想到,這竟然是皇上留給阿壽你的字條!”

居然是皇帝留給他們的便條?

張壽也被皇帝這奇思妙想給鎮住了,隨即啞然失笑。而湛金和流銀更是面面相覷,流銀更是喃喃自語道:“這也太兒戲了吧?要是大小姐和壽公子全都沒看見怎麼辦?”

“皇上是知道我脾氣,纔會這麼幹的。這大冷天的,一叢花上頭扎着五顏六色十幾根紙條,我肯定會好奇地上前看個究竟啊!”朱瑩一面說,一面笑吟吟地把一張張紙條全都解了下來,隨即一股腦兒全都塞給了張壽,“阿壽,你來看看,皇上到底說了些什麼?”

雖說意外,但張壽也確實很好奇,皇帝這究竟是在鬧什麼玄虛。等低頭一看手中第一張字條,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無比古怪。

“字付張卿,因朕之故,十餘年無人敢買廬王府別院,長此以往,內庫每年修繕投入無數。今知張卿待娶,瑩瑩待嫁,便以此宅爲慶賀之禮。此非天子賜,乃長者贈。與阿六所言五十貫,不過玩笑。”

張壽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皇帝每一張字條都是這麼寫的,連忙去看接下來第二張,卻只見那是介紹之前進門那座無題之堂的。而那無題兩個字,並非廬王親筆,而是這位當今天子的御筆。他此時再品味一下手中這字條和那匾額上的字跡,不由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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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地給人家廬王別院的正堂題兩個字叫無題,皇帝的任性,也不輸給廬王幾分,就不知道廬王當時和業王摻合在一塊的時候,是不是也有憤怒於皇帝那座無題之堂的因素。

他一面這麼腹誹,一面繼續看其他的字條,就只見一張張全都是在介紹這座別院中的各處建築,比如亭子是何材質,耗費人工幾何;樹都是些什麼樹,何時栽下,又或者移栽自何處;竹林中的筍何時最鮮美;這片花叢旁邊的水池和亭臺堂閣圃等是何來歷……

張壽最初還是帶着有些戲謔的心情看這一張張字條,可七八張全都看完,他那點漫不經心就都消散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悵惘。

不論皇帝是在當年造園之初就開始密切關注這裡,還是在後來廬王死後,這座別院收歸國有後便常來常往,又去打聽昔日設計營造時的種種細節,可以說,那絕不僅僅是出於當初被幼弟奪去心愛之物的不甘和惡意。也許,皇帝其實一直都難以忘記廬王這個唯一的弟弟。

“阿壽!”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張壽頓時擡頭望去,卻見朱瑩正眼睛亮閃閃地看着自己——而那亮閃閃的東西分明是水光。知道比自己更瞭解那些宮中舊事的朱瑩說不定也體會到了那點內情,他就衝着她微微一笑。

“回家吧。挑到了好房子這種事,自然得先告訴太夫人和九姨,還有你二哥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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