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安剛剛走進書店,女孩就消失在一排排的書架後面。他匆匆向書架的深處走去,這家店的店面規模很大,房屋的舉架很高,書架排列密集,從地面一直頂到高高的天花板上,越向裡走越覺得幽深。再加上書店特有的幽暗深邃的氛圍,真恍如遁入了另一個世界。
起先他還看見女孩的衣角在書架間閃過,他緊跟着繞過兩重哲學類書架,女孩忽然在書架後面站住不動了。女孩的意識還在他的意念世界裡響亮裡吵着,所以他沒有遲疑,幾乎毫無防備地走進了藝術區。
變化就發生在這裡,他剛從兩排書架之間穿過,女孩響亮的意識就如同窒息一般消失了。在他的所有經歷裡,這種情形都代表着意識的終結,人的死亡。
他驚得身子一震,脊背發涼。那畢竟是一個天真小女孩的死亡,遠比其他所有死亡都更讓人難過,他本能地加快腳步。一步邁過去,他準備好了要看到倒地的屍體,如果他夠快的話,他還能看到兇手的影子。
可是,書架後面還是書架,空空的過道讓他毛骨悚然。
他回頭望去,來路是綿延不絕的書架,浩瀚如同一個荒誕的世界。
有時來路未必是歸路,他了解幻境的道理,歸處永遠是幻境最甜蜜也最致命的誘惑。
羅瑞安思索了一會,走進了女孩消失的這片書架區域,仔細地察看起前後兩排書架上的書。撐滿整面書架的書籍緊緊地排列在繪畫藝術的主題之下,不分書的語言,不分書的新舊。
他仔細地觀察了一遍,可這裡除了賣書的方式比較奇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隨手抽出了一本書,是一本印象畫派的書,畫家是一個名叫瑪麗·卡薩特的女人。這是一個實實在在存在的美國女人,他記得這位女畫家,他曾經帶羅奇看過她的畫展。他也還記得她畫中的孩童在印象畫派的筆調下格外的粉嫩柔軟,這本畫冊沒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恍如真實世界的一本書。
他放回這本書,又抽出了一本提香的書,依然平凡無奇。他一連抽出了七八本書,從達利的鐘表到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海浪,每一本都與他的認知毫無矛盾。他放回了所有的圖書,不再盲目地抽檢,他開始意識到他並沒有陷入另外一個意念大師的幻境。在這個世界上,能致幻他的人本來就不多。何況什麼人會想要把他陷入一個書店的陷阱裡呢?搭建這樣複雜的幻境有什麼意義?
羅瑞安在書架中來回踱步,回想着躲藏在背後的那個人,那個敵人所做的一切。他使用了一個人類的女孩來引誘他,因爲人類的意識最響亮,最不設防。即便他不想傾聽,也會被她強烈的情緒和有指向性的思維吸引住。
她是一個聰明人設下的誘餌,她一定是真的與自己的兒子有些關係,她知道羅奇的一些事,爲羅奇強烈地擔着心,有人讓她知道了一部分羅奇的事,但又小心地不讓她知道更多。要對付一個意念大法師,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將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推出來。什麼都不知道,也就無從泄漏,只知道一半,又足夠把意念法師吸引過來。
也就是說,背後的那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一個意念法師。
羅瑞安深吸了一口氣,枝形吊燈的光亮在他的頭頂微微搖曳着,無數書本的脊背在燈影下微微晃動。他伸出一隻手來,在指尖搓弄起一隻小小的火球。
火球在他的指尖閃爍了一下,便熄滅了。
他徹底明白了過來。在這片書籍的海洋中他無法制造燃燒的火球,這裡的規則是禁止火系的魔法。催眠產生的幻覺是沒有主動規則的,但另外一種近似意念魔法的把戲卻能夠有完備的遊戲規則,這裡是一個沙盒。
一個解密遊戲一般的沙盒。
有人把一個遊戲沙盒藏在了兩排書架之間。他越來越對這一切背後的那個人好奇,那必定是一個極端聰明的人。能夠成功地對付意念法師的人並不多,他又一次利用了意念法師的自信和盲區,一個人類的女孩即便看到他在佈置沙盒也根本不會知道那是什麼,甚至根本不會在意。她一定是被一系列含糊的勸說,引導到這裡來完成這一系列行爲的,她自己甚至根本就不在意這些行爲。除非意念法師有時間把女孩的潛意識挖掘個遍,否則的話,又怎麼會知道陷阱在這裡。
羅瑞安伸出手在書脊上掠過,沙盒中並沒有真正的惡意,這是一個謎題,一個他能夠輕易解開,而別人不易解開的謎題。即便人類的女孩難以控制,突發奇想不按照誘導完成操作,帶來的是其他人,那個錯誤的人也不會從這個沙盒中得到訊息。
他知道,所有的遊戲都有關鍵詞,這個遊戲的關鍵詞就是——羅奇。
他想起了他抽出的第一本書,他走回記憶中的位置,抽出了畫滿孩子的印象派畫冊,他相信不管是誰,第一個抽出來的畫冊一定是這一本。他仔細地將畫冊看了一遍,依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他將畫冊塞了回去,突然想到這本畫冊的主題是孩子。
他想這個遊戲不會特別複雜,絕不會複雜到耗費他太多的時間,複雜到被外邊跟蹤的人抓個正着。他要找的第一關鍵詞是羅奇,第二關鍵詞是孩子,這裡是一個書店……他擡起頭,望着無邊無際的書海,他要在這片海中找尋的是一本只有父親才知道的,他的孩子的書。他的孩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最常看的,至今還有印象的一本書。
他伸出手,集中意念,他要在書架中找到一本畫冊,“《大衛,不可以》”他喃喃地念道。一本兒童繪本從書架裡掉出來,落在了他的手上。
羅瑞安有一陣子幾乎無法翻開那本書,好一陣子他才強迫自己翻開畫冊,在畫冊最後一頁的右下角,寫了一串數字,他看得明白,那是一個地理座標。
他把繪本插回了書架中,光線有了細微的變化,枝形吊燈不復存在,更合理的現代照明出現在書店的吊頂上。羅瑞安走回書架間的小徑,書店的玻璃門就在不遠處。通過玻璃門,他看見小女孩在門口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