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高地法師放下茶盞，手肘擱在盤起的膝蓋上，雙手掌心向上。羅奇勉強認得出古老禮儀的影子，雖然辨不出含義，他懷疑自己猜對了安慰憐憫的意味。
他想象在遠古的時代，祭祀法師用這樣的手勢和眼神憐憫着求告無解的家屬—他已屬於神靈，不再屬於你們。可惜他生在理性的時代，知道失去的人也不會屬於神，他們只是停止了身體的運行，呼吸停止，循環停止，細胞不再複製。他們只是停止了，而活着的人只能繼續運行。
高地法師接着說的話，他已經有些聽不進去了。
“始祖法師都是心靈感應者，心靈感應也是能夠成神者的基本特徵。我不知道杜正一法師是否能夠成神，但唯一已知的修行方法就是意念法師通過冥想將精神連接起來。杜正一法師，很遺憾，可能具備初步的心靈感應能力，但他到底還是並非真正的意念法師，無法通過集體修行的方式超脫肉體抵達彼岸。除此以外，即便不考慮這一點，修行也需要漫長的時間。雖然偶爾有些人在還算年輕的時候就達到了超脫，但更多的人一直修行到很老的時候才終得圓滿。我聽聞，杜法師病的很重，他的自然時間應該已經不夠修行了。”
“嗯。”羅奇低下頭去看着自己的手，過了一會纔想起屋裡沒人繼續說話，他笑着擡起頭來又打起了精神來，“沒關係，我大概也想到了。”
高地法師平靜地看着他，他感覺得到高地法師們平靜的精神之火，他想他們可能正走在通往彼岸的路上，人世間的這些離愁別緒，他們已經能杜絕大半。對於人世間的事，高地法師們並不是冷漠的，他們解決他們能解決的，阻止他們能阻止的，幫助他們能幫助的。從羅奇以前聽到過的高地法師們的名聲來看，他們從不吝惜援助，但對於那些他們無能爲力的事，他們也從不爲之傷感掛懷。
所以高地法師接下來說的話，順理成章，羅奇也想到了。
高地法師繼續說道，“對於敏感多思的那部分人類來說，孤獨尚且不可忍受。對於意念法師，尤其是高階的心靈感應者，獨行是十分危險的。意念的森羅萬象對你來說是午後的花園，也會是無間的地獄。一念倏忽之間，你也許會深陷於精神世界裡，再也找不到來路，甚至認不清自己。”
羅奇想到一個恐怖的瞬間，他以爲自己是異形蟲族的怪物。
“孩子，你不屬於俗世。”哈希法師認真地說道，“不要急着反駁我，孩子，我在說的是你很危險。我看得出來你有智慧，也不缺乏理智，你應該能夠理解加入高地法師之後獲得的益處。在共同的意識連接中，導師可以引導你的精神，幫助你保證自己的完整。”
羅奇張了張嘴，一時語塞。他感受得到高地法師的善意，可是他就像被外人踢慣了的貓，別人的好意總讓他有點無措。
他含糊地道了謝，又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我有一個錨點。不過我做的不太好，他們說我應該以一些長久不變的東西做爲錨點。換句話說，我不應該以人作爲錨點。”
“啊。”高地法師輕嘆了一聲，“那不是你的錯，選擇人作爲錨點，是人的本能。在始祖法師的世界裡，同一個家庭中的人會建立一個穩定的精神世界。這個精神世界本身就可以被視爲錨點，年長者通過精神紐帶撫慰年幼的孩子，平息少年的憤怒，成年人共同治癒彼此的創傷。雖然無緣親眼目睹那個世界，不過我們中的大多數人認爲那是一個平靜的社會，人們會更加內斂，但感情深邃。”
“那跟你們的情形是不是很像？”羅奇忍不住問道。
“是的。”高地法師說道，“第一位高地法師，也就是你所言的三位始祖之一，總結了先前的經驗，認爲這種共享的相互連接的精神世界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得以昇天的關鍵所在。所以他模擬了這種形式，教導法師中願意皈依的高階法師以類似的形式互相連接，共同修行。這種方法的確開闊了我的視野，穩定了我們的精神，讓我們中的很多人成功地抵達了彼岸。如果你實在無意於修行，我們可以暫且不再提這些，只以你所熟悉的世界做比。如今低地法師中，大部分心靈感應者是隔代而生的。爲了維持新生的意念法師精神穩定，往往家中的祖父母也會跟孩童進行淺層次的精神連接。我們假設，你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羅奇點了點頭，“我沒有。”
“那麼你在精神世界搖搖欲墜時選擇了身邊最信任之人，那是本能，你只需順從本能即可，在那個時刻人所以爲的理性反而並不可靠。”高地法師說道，“我們想最後一次明確地徵求你的意見，你是否正式放棄加入高地法師的機會？”
“是的。”羅奇毫不猶豫地說道。
如果高地法師還有失望的情緒，他們也沒有表現出來。“那麼我們還將繼續提供對你的教育，就像我們早先與裴樞法師講好的那樣。”
“那……是不是有些太不好意思了。”羅奇說道。
高地法師平淡地回答道，“降低你對法師族羣帶來危害，這是我們的義務。”
羅奇尷尬地吸了兩口氣，嘴疼似的。
他又抓住了一個念頭，“既然始祖法師原本是以家族形式保持精神健康的，那最後只有三個始祖的時候，是不是他們……”他忍住了想說他們都心理不健康的話。
“他們的世界覆滅了，他們當然忍受着巨大的心理創傷。不過他們是族羣中最堅毅的人，所以重新創造了法師延續自己的種族。”
羅奇不知怎麼評價他們，既然都創造了新的族人，爲什麼不把他們創造的更擅長生育一些？比如一年生一窩，一窩生八個什麼的。
他收回神遊天外的思緒，摸了摸懷中的嬰兒書，“始祖法師的文字，那些魔法文字，在高地法師中流傳過嗎？”
“始祖法師從未將文字正式流傳下來，高地法師對於魔法的數量沒有低地法師那麼貪婪。”
“啊，我也不是這個意思。”羅奇把嬰兒書揣得更深了一些，“我不是在幫瓊林打探。”
“今天我們需要談的已經談完了，等你的身體再好一些，我們建議你繼續冥想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