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飯,羅奇就打算先找地方休息一晚,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本來他不樂意睡在被關歆月渲染得鬼氣森森的房子裡的,不管是從哪個角度來講這裡都算是個凶宅,但是沒有經過人類鬼怪故事洗禮的杜正一,懶得開車帶他們回去。他不會開車,關歆月這個小屁孩更是沒到拿駕照的年齡,所以司機一撂挑子他們就全體滯留在凶宅裡了。
關歆月不在乎,她家管她管得稀鬆,她隨便編個藉口就可以不回家去。她自己經歷了這麼多,據羅奇觀察她目前似乎處於破罐子破摔的狀態了,好像還樂得有兩個法師陪着她在她家的老宅裡住。搞到最後只有羅奇不願意住在這裡,卻又不得不順從民主的決定。
關歆月給他們分配了睡覺的地方,她睡在她和她姐姐的房裡,他爺爺奶奶的房間小輩自然是不好住的,她姑姑和姑父的房間又好像特別不吉利,這樣就剩了她爸的房間,在這個兇相畢露的老宅裡,就算跟杜正一擠在一起睡羅奇也沒心思抱怨。
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羅奇就醒了,在這地方實在睡不安穩,杜正一這回也沒懶牀。鄉下的清晨很是安靜,遙聞雞聲犬吠,左近炊煙裊裊,只是這幅山水田園其實更適宜遠觀,羅奇剛一出門就被嗆咳嗽了。
“什麼年代了,還非得燒柴火?”他憤憤不平。“你爺爺幹嘛非要住鄉下?”
“夏天的時候鄉下挺好的。”關歆月說道。她正按照杜正一的要求,帶着他們在村子裡慢慢地轉悠。
“你爺爺這麼喜歡鄉下,他是喜歡種地呢?還是喜歡鄉下淳樸的風土人情?”羅奇隨口問道。
“他喜歡清淨。”關歆月說,踢開土路上的一塊石子。“住在這裡是因爲城裡太吵。他其實不太喜歡跟鄰居打交道,雖然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但是跟鄰居都沒怎麼說過話。”
“一個避世的老法師。”羅奇隨口說道。
關歆月擡起頭看了一眼杜正一,後者彷彿根本沒聽見他們兩個在說什麼,神色鬱郁,還帶着三分睡不醒的樣子。“你的朋友昨天也是這麼說的。他……現在心情不好?”
羅奇不在乎地說道,“他在工作,只是在集中精力。”
“你不用工作?”關歆月問道。
“我又不是法師。”羅奇笑道。
關歆月譏諷地看着他,“我怎麼覺得自從你認爲自己不是法師之後,一下子就放飛自我了呢?”
羅奇今天心情好,也不生氣。他們去了一趟關歆月指控的她姑父的情婦家,大門上掛着一把大鎖頭,鎖頭上落了一層灰,許久沒人回來的樣子。
無功而返的路上,關歆月還沒放棄研究兩個年輕的法師,“羅奇,你說你不是法師,可昨天你的朋友陷入幻覺的時候,是你把他喚醒的。”
“你也能。”羅奇說,“那隻不過是一套預定的喚醒機制。就這麼說吧,起主要作用的是鎮魂歌本身。我們上學的時候都受到過同樣的訓練,鎮魂歌就像一個信號,只要我們聽到吟誦,頭腦就會自己意識到眼前所見皆是虛幻,會從受到的欺騙中解脫出來。”
“那我們人類如果被催眠了……”關歆月敏感地說。
“那樣比較慘。”羅奇含糊地說道,不願意再往深裡說。他擡起頭來,看到了寺廟黃色的矮壁,原來已經繞了一圈又回到了關家附近。
廟門已經打開,有個老頭正在掃院子。昨天暮色中瞥見的寺廟此刻看得十分清楚,粗暴的現代復古式建築,漆着刺目的金頂藍椽紅牆,椽子上有些不走心的傳統繪畫。幾條繩索綁在屋檐下,一端拴在地上,上面纏繞着五顏六色的經幡。
羅奇心中一動,問關歆月,“不是藏傳佛教才用經幡嗎?”
關歆月站在廟門口就十分不自在,接着羅奇的話輕聲說道,“而且這裡供的也不是釋迦摩尼,是大黑天。”
羅奇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她聳聳肩,“我也不是很懂,不過我家裡人都說這裡很怪。”
“邪教嗎?”羅奇問道。
“噓!”關歆月驚悚地吐了口氣,一胳膊肘捅在羅奇的肋骨上,“站在人家門口上呢,別瞎說。”
羅奇捂着肋骨,告狀一般地看向杜正一。
杜正一含義不明地搖搖頭,“既然覺得這裡最可疑,早晚都得弄明白,趁着現在人少,就進去看看吧。”
羅奇巴不得這一聲,興沖沖一腳踏了進去。關歆月立即抓住機會,得意洋洋地回頭跟杜正一告狀,“你看,他這不還是敢先跨門檻子嗎?你昨天就不應該可憐他,凍死他算了。”
“快點來拜佛吧。”羅奇裝作沒聽見,大步向前,“關歆月你想不想求段姻緣?”
“這又不是月老廟。”關歆月說道,但沒敢太大聲,她懷疑地瞥了一眼四周。
三人走進寺廟的小院,沒人上來理會他們,正殿的門向他們敞開着,兩排昏暗的長明燈在廟宇深處搖曳。
羅奇嚥下一絲緊張,廟門的門檻很高,門框上懸着半簾,帶着斑斑點點的污跡。他掀開簾子讓關歆月先走,注意到她用十分別扭的姿勢側身通過,生怕沾着髒簾子。他不忘適時發笑,接着連忙跟進去,着急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一眼看到上頭供的佛,禁不住倒退了一步,條件反射地躲開視線。
關歆月連忙再次抓住機會,針鋒相對地譏笑道,“膽兒真小。我早就告訴你了,這裡供的不是佛祖,是大黑天。”
羅奇像被燙着了似的,“嘶”了口氣,剛要開口回敬,就被後頭人打了一巴掌。
是杜正一終於受不了了。“你們兩個是在各自攢自己的恥辱積分嗎?攢夠積分打算兌指甲刀?”
羅奇沒心沒肺地笑了出來,又被杜正一打了。
“你們安靜點,不要打擾我集中注意力,要不然就去外邊吵個痛快。”他壓着聲音說道。
羅奇不服地小聲說道,“可是這裡也太奇怪了吧?就算供什麼大黑天,那起碼也得是個佛。這泥馬黑漆漆的三頭六臂,不是惡鬼就是夜叉吧?”
杜正一沒有回答,不管供的是什麼,對他這個第一次進寺廟的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他關心的是這裡沒有殘存的能量波動。
關歆月卻忍不住教育羅奇,“太沒文化了,藏傳佛教的大黑天就是這個樣子的。再說也不能把夜叉跟惡鬼放在一條線上吧?鬼就是鬼,夜叉可是列於天龍八部的護法之神。”
羅奇的表情立即變的十分豐富,“我只知道夜叉族裡面男夜叉生的如同惡鬼,女夜叉生的十分有人樣。”
“你的意思是在罵我是母夜叉吧?”關歆月看着羅奇,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
杜正一再也受不了了,“都閉嘴。”
羅奇和關歆月都恨恨地閉上了嘴,杜正一從後面推了他們一把,“太閒的話你們就一起去前面拜拜……天地。”
羅奇和關歆月一起炸了。關歆月含糊地罵了一句,羅奇嘟囔着“你不讓我們說話,你還撩”。
“不好意思,”杜正一半真半假地說着鬼才信他的話,“我對這部分文化了解不深。”
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一起打量起這間鄉下小廟的正殿。這間屋子大小不過五十平米左右,正面設着供桌,供着蓮花和香燭,地上鋪着幾個半舊的蒲團。東西方向沒有護法,後頭也沒有羅漢,這裡供奉的只有那尊姿態跳脫的大黑天神像。取而代之的是,東西兩側牆壁上掛滿了紙本,有些像過去的賬本,每本的左上角都穿了一串佛珠,這些紙本就是由佛珠掛在牆上的。
羅奇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先上去亂七八糟地拜了幾下,以求心安。關歆月神色間分明帶着幾分恐懼,仰頭跟神明對視了片刻,有些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卻始終沒有去拜。
杜正一在這裡是個徹徹底底的異文明分子,既沒任何忌諱也沒半點敬畏,首先去牆上翻看那些紙本。
羅奇拜完了佛,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低聲跟關歆月說話,“我看這裡根本就是邪教,你不覺得這裡處處都跟正經的佛教寺廟不一樣嗎?對了,你年紀這麼小,不會沒去過別的寺廟吧?”
“旅遊的時候去過靈隱寺。”關歆月回過神來說道,她轉過身走到杜正一身邊去,低聲問道,“你看到這是什麼了吧?”
杜正一轉過身來,神色迷茫。羅奇連忙竄過去,從他手裡接過本子,輕聲讀了出來——“大黑天保佑今年我家的雞賣上好價錢。”
他“嘖”了一聲,這真不能怪杜正一懵逼,他也有點。他伸手又去高處打開一個本子,“大黑天保佑我家門口的路今年就能重修。”
他搖搖頭又翻了幾個本子,有一些本子寫的十分詳細,瑣瑣碎碎的文字塗塗抹抹,最後依然可以歸結爲提出一個願望。有一些願望則十分一言難盡,比如說——“想要一張鹿晗的簽名照?關歆月,這不是你寫的吧?”
關歆月抱着胳膊站着,斜眼望着滿牆的願望,嘆了口氣,沒有搭理他。
羅奇繼續在無盡的願望裡搜索着,“本人家裡條件實在太差,老公工資不高,自己沒有工作,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最近丟了手機……她想要一個手機?她跟大黑天要手機?”
“匪夷所思。”關歆月喃喃地說道。
羅奇呆了片刻,突然丟開了手邊的紙本,跳起來勾了一個最上面的一本。這一排的紙本都是黑色的,穿着紫檀色的佛珠,滿滿當當的一本文字,歪歪扭扭的字跡,記述了一個男人如何遭到了老婆的背叛。就算羅奇總有無窮的好奇心,也被這滿本憤世嫉俗又格外粗淺的文字激得失去耐心。紙頁在他手中越翻越快,直到最後一段,他停住手,重複閱讀了幾遍。男人沒有直接提出想要什麼結果,殺人的慾望似乎也不好直接寫出來,但是字裡行間其意已現。
紙頁在他手裡幾乎開始發燙,他又嘶了口氣,碰碰杜正一,把紙本遞給了他。杜正一讀得很仔細,饒有興致。羅奇真不知道是因爲法師世界裡難得見到這樣的心靈獨白,還是因爲杜正一其實特別八卦。他又看向關歆月,小姑娘碰都沒碰那些紙本,彷彿這裡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噁心。
杜正一合上了紙本,他連忙轉過頭來,“怎麼樣?”
“有意思。”杜正一說,“你要是跟神佛許願的話,會許什麼願望?”
“變得更美?”羅奇說。
關歆月“切”了他一聲,杜正一似乎想忍一忍,還是破功笑了出來。“關歆月,你要是許願的話,會許什麼?”
“世界和平。”關歆月正了正神色,也冒出了一句不怎麼有譜的話。
“你這是宏願啊!”羅奇說,“我以爲你會許願逝者再生呢。”
“那怎麼可能會實現?”
“世界和平也不可能實現啊?”羅奇說,“只有讓我變得更美還有機會。”
“我發現有的時候,”關歆月皺着眉說,“你極端讓人厭惡。大約每隔五分鐘我就會涌起揍死你一次的念頭,十分不利於我的修行。”
羅奇狀若憨厚地笑笑,“這個願望你可以許,逝者復生不太容易,生者嚥氣比較可行。”
“別說屁話了。”杜正一打斷了他們兩個,“不過羅奇你這話倒沒說錯。”
“什麼意思?”羅奇說,“你也想揍死我?太讓人傷心了。”
“揍死你的事我自己就可以實現,不用來這裡許願。”杜正一說,“可是你看,想要個手機,想要個簽名,想要錢,想要修路,甚至想要前妻倒黴,這些也都是很容易實現的願望。我以爲如果真有無所不能的神明的話,許一些自己不管怎麼努力都無法實現的願望才更合理。”
“說的沒錯。”羅奇思索着說道,“升官發財,長生不老,那才值得一許。”
關歆月的臉色卻一瞬間變得十分難看,“有人想要前妻倒黴?”
杜正一和羅奇對視了一眼。
“你還好吧?”羅奇低聲問,有些擔憂地仔細打量着她,“你可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崩潰。”
關歆月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緊緊咬着嘴脣,憤怒和恐懼的神色在她的臉上交替而過。羅奇伸手抓住她的小臂,她身體的重量就傾斜了過來,依靠羅奇的支撐保持着平衡。
“沒事,”她蒼白着一張臉說道,“就是有點想吐。”
杜正一卻簇着眉,“你們兩個都聽不到這麼吵的機動車噪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