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厲明珏收了手機站窗戶邊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病人家屬在破舊的玉蘭燈下你來我往,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碰見提着幾桶泡麪的小孩子,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吃飯。
杜僉這段時間一直守在病牀前,中間阿婆醒過一次,可只是掀開眼皮幾秒鐘又睡過去了,大概醫學上說得對,深度睡眠是最有效的復原方式。
杜僉在病房蹲了三個小時,吃的晚飯早就在擔憂情緒下消化完了,這會突然聞到熟悉的香味,一轉身就見厲明珏一手端着一桶熱乎乎的泡麪進來。
“大概再晚點N大附醫會派車過來給阿婆轉院,估計到時候不少事要交涉,現在啊,咱倆都得吃飽。”杜僉看着轉眼看着落在自己手上的泡麪,又看着眼前已經自顧自坐在椅子上開始吃泡麪的男人,頭髮不再是時刻的硬挺,脖子上圍巾也沒戴,大衣衣角不知道在哪裡碰了一塊污漬......
杜僉眼裡含着霧氣機械地吃着泡麪,直到飄着油的湯麪上輕輕滴進一滴液體,杜僉才發現他又哭了。
“不行,等天亮轉院過去,得把祈年叫過來,必須挪個人去買吃的。”厲明珏花了一分鐘就把泡麪吃了,擡頭見杜僉埋着頭還在吃,自言自語地撥電話去了。
俗話說,沒有錢和權辦不成的事,濮斯坤那邊關係網一落實,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N大附院的120就到了。
厲明珏在醫院專人的幫助下辦好一切手續,上車的時候,杜僉死活要坐救護車,還是厲明珏給他說,“下半夜肯定得守夜,自己這會已經困了,所以得靠他,現在最好是在車上睡會儲存能量。”杜僉這才認命上了厲明珏的車。
興許是移動的緣故,陳阿婆在轉院的途中清醒了。她醒來的那刻不像疾病纏身的病人,倒更像只是做了美美一夢。
“這是在哪啊?”陳阿婆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一切。白色的窄小車頂代替了乳黃色還粘着蜘蛛網的房頂,身下軟和的擔架牀隨着車子的移動一顫一顫的。
“阿婆,我們這是去N市呢,你放心,你呀一定會好起來的。”旁邊可愛的小護士湊過來笑得十分甜美。
陳阿婆在病房的時候睡得模模糊糊,老覺得有個人影在他面前晃啊晃,可就是睜不開眼睛。
“去N市?小美女,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我老太婆在縣醫院睡得好好的,我不去。”說着就想從牀上坐起來。
“誒,阿婆,是你的家人幫你轉院的,我們醫院想盡辦法纔給您挪出個病房,你可別鬧脾氣。”原本坐旁邊的隨車醫生見狀連忙按着陳阿婆又躺了下去,“你家人錢也交了,醫院那邊也備好了,你不去不浪費資源嗎?”
陳阿婆不是固執的人,聽人這麼一說,原本微笑的表情變得驚喜,一手抓住醫生的手腕,“我的家人!是誰?在哪!”
“睡不着?”厲明珏看杜僉在座椅上翻來翻去,也不逼他休息了,“睡不着就說說話吧。”
杜僉聞聲趕忙坐正,厲明珏單手掌握方向,挪出隻手在杜僉後腦搡了把,“以前都沒聽你說過你阿婆的事。”
杜僉擡頭看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了句,“阿婆是我生命裡很重要的人,也是我心裡很重要的人,如果沒有她,我早就餓死了冷死了凍死了……就算你不喜歡,我還是要說。”
厲明珏能夠理解杜僉對這位鄉村老婦的感情,這也是他爲什麼願意千里迢迢追來廣西的原因,不僅是因爲擔心杜僉,也是出於對這位老人的尊敬,只是杜僉最後的那句話讓他疑惑了。
“不喜歡?我爲什麼不喜歡?”
杜僉有些爲難,但是如今的他已經快要成年,在A市也得到很多,不管是精神還是物質。
“我知道你嫌棄我,從一見面就把我給林姚姐管,祁年也說你很挑剔,衣櫃裡的衣服永遠是分類放置,身邊的人也是分類放置。”杜僉說着突然很誠懇地擡起頭,“我知道阿婆是被你放在最底層的人,可是她卻是我藏在心裡默默唸了5年的人。”
厲明珏從未想過杜僉會說得出這樣的話,更不曾知道自己在他心裡是這樣的人。
五年來,杜僉很少在他面前表達過自己的想法,更惶論對他的意見了。
“看來印象很糟糕啊!”厲明珏對小孩笑笑,不錯,他確實是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的,厲華陽來之不易的親生子,就連濮斯坤這種在圈子裡跋扈慣了的財團嫡長子見到他也得巴結聲“珏少。”外在環境的成全和家人挑剔的眼光造就了他極高的審視標準。
把人當衣服分層嗎?聽起來這麼糟糕的人品,但還比喻得恰到好處,厲明珏,就是這樣的人。
對杜僉的話,厲明珏沒有開口解釋,畢竟以他的位置還沒必要跟個17,8的孩子討論自己的人格問題。
“所以,你在給我扣了這麼頂爛帽子後,還想我做什麼。”
杜僉原本是想請求厲明珏,沒想到結果有些弄巧成拙了。
“對不起,其實你也不是……”
“你想的我清楚,既然我已經幫你替她轉了院,就不會對這事作視不管,至於你給我扣帽子的事,現在沒時間和你談。”
杜僉“糟糕”兩個字剛要說出來就被厲明珏打斷,原來不知不覺車已經到地兒了。
杜僉聽他這麼說只得打開車門下去,心裡想的是,一定要聽話,不惹他生氣。
陳阿婆醒了怎麼也不肯再躺牀上,護士和醫生商量了,只得一人一邊扶着她從車上下來。
“阿婆!”杜僉看到陳阿婆醒了,面上一喜,突地就衝了過去。
“阿婆,你終於醒了,你嚇死我了,我好擔心你醒不過來,你都睡了一天……”杜僉看陳阿婆還虛弱,於是只是輕輕抓着她手掌,並沒有使力。
陳阿婆狐疑地看着面前突然冒出來的帥氣少年,慢慢地問道,“你是誰啊?”
杜僉滿心的興奮在阿婆一句話下變得冰涼,手立馬就鬆開了,“阿婆,我是杜僉”。
五年的時間,杜僉從當初的矮個子變成了現在的高個子,膚色比以前好了很多,加上經過設計師量身定做的髮型和昂貴的服裝……
陳阿婆緊緊盯着眼前的花樣少年,努力地將他和當初在煤山土道上奔向自己,一口一個“阿婆,看我給你做的泥人,高的是你,小的是我”的鄉下孩童聯繫在一起。
“小杜僉……”陳阿婆像是想起來太多往事,也不要別人扶了,一雙皮包骨頭的手猶猶豫豫地託在杜僉俊秀的臉上,仔細尋摸着那熟悉了十年陌生了五年的五官,混濁的淚珠慢慢積了眼淚,“杜僉,你真的是我的小杜僉啊!阿婆好想你!阿婆等你好久好久了啊!”
聲嘶力竭的叫喊混雜着強烈的悲傷,醫生和護士都沒想到眼前的少年竟讓陳阿婆這麼激動,正想要出聲讓她平緩下情緒時已經晚了。
“阿婆!”分秒之間,杜僉趕忙接住往地下摔的身子,“阿婆!”
“快,直接去手術室。”醫生看病人胸口劇烈起伏馬上對醫院門口的待命人員吼道。
一羣人衝了過來,杜僉不知所措地看着阿婆被擡走,回過神抓住醫生,“醫生,阿婆剛纔還好好的,怎麼會?”
“病人咬着一口氣堅持太久,現在突然泄了這口氣,情況很不好,我們只能盡力。”醫生說完趕緊追着病牀上去,坐了旁邊直通手術室的專用電梯。
“杜僉。”厲明珏由始至終一直站在杜僉身後,見他搖搖欲墜連忙伸手摟住他。
杜僉麻木地被他撐着身子,這一天強裝的堅強都被抽乾了。
半夜時分,厲明珏和杜僉並排坐在手術室外。
“白色的蒲公英帶着夢,散落在克羅地亞的天空……”空蕩的手術室外,杜僉的手機鈴聲亮得像開演唱會。
杜僉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電話,“小靈通……”
塗通坐的紅眼航班回A市,壞心賊起,“嘿,小妞,起來起來上廁所了!”
要是平時,杜僉肯定會罵他幾句,可是這次一顆心都待在手術室內,“是,我上過廁所了。”說完找個藉口就把電話撂了。
“同學?”厲明珏問道。
“嗯。”
“說起讀書歲月,我也有個很好的朋友,可惜,他死了。”厲明珏只是想找些事來分散杜僉的注意力,“碩士結業那晚,他一個人回家,被搶劫了,劫財劫命。”
“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酒吧慶祝,第二天早晨就到公安局認領他的屍體。”
杜僉看他,“你看起來一點不難過。”
“幾年前的事了,沒什麼好難過的,逝者已矣,活着的還要好好活。”厲明珏心裡暗誹自己什麼時候也能說出這種沒營養的話了,算了,反正能開解到杜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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