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極,分鋒妖嶺。
龐大的樓船戰潮不斷與妖雲相互衝擊着,映得天地中晦明晦暗,映得人心裡錚錚來見,似那河傾月落,劫爭不肯歇,如那霧暗雲深,難尋活命路。
鄭景星踏在虛空要塞上,眉眼微微眯起,注視着對面接天連地的妖雲,連雲戰堡正在其中忽隱忽現,無數妖獸化形,正在妖雲上縱橫攀爬,顯得極爲靈動森然。
“唉……”金玉麒麟一聲嘆息,嘴角微微撇了撇,眸子之中卻是無風無浪,似那古井無波。
鄭景星輕輕地搖了搖頭,神色極爲複雜,神魔映心而至,他已然明白髮生了什麼,終是釣到了若塵一脈的天子,一個不少。
等了這麼久,終是等到了一網打盡的機會。
他知道,樓船大潮的後方,高達千丈的神魔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正準備崩裂雲霄,踏碎妖嶺,像是歷經長久積蓄的大壩,平靜之中,孕育着莫測的磅礴。
要想終止淵劫,就必須要打破虛天封鎖,踏入諸天中的人道所在,否則,無論安逸多久,麒麟天終會被其它的天魔和妖族發現,從而再度降臨。
虛天如罩籠,天地如蠱盆,由得大自在天子行獵其中,以食勇慧——姜默舒甚至猜測,虛天本就是天魔中的甚深者,使出的魔妙手段。
若是諸脈若塵天子潛藏於虛天深處,暗中襲擾,便可令人族難以破天,所以才讓金倌染去釣諸塵天子,免得妖廷一旦被破,天子直接縮回虛天深處,令淵劫徒生變數。
好在,終是釣陷住了。
看着金玉麒麟幽然嘆息,殿中的一衆元神頓時有些緊張,人道氣運之盛,劫爭中的諸多修士都深受其益,但這是以鄭家人皇燃燒陽壽實現的。
各位元神也曾苦勸過,但鄭景星卻是乾綱獨斷,依舊每日敲起戰韻鼓。
當人皇親自立在巨大的戰鼓之前,奮起所有力量將鼓槌敲了上去,鼓聲總會震天一般響起,渾厚而無悔,沉着而赤誠,就如春雷驚蟄,帶來新生的氣息,也帶來洗淨天地的風雨。
那鼓聲如此轟鳴,如此明豔,總是越來越洪亮,帶着人道的祝福,也帶着無情的命令,將無盡的樓船戰潮匯聚於劫爭之中,隨後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鏖戰。
總會有破雲的日頭,總會有破土的綠草,總會有不屈的意志,總會有傳承的勇慧。
這煌煌垂天的鼓聲,妖聖聽在耳中,喟然嘆息,明凰聽入心裡,無言而對,如此雷霆重鼓更是令無數妖軍感到憾魂攝魄。
遠遠地,各位妖聖都能看到金玉麒麟立在虛天要塞的最前方,如一位執掌雷霆的神人,重重敲擊着那面巨大的戰鼓——以吞噬他自己的陽壽爲代價。
每當戰鼓響起,劫陣之中總會掀起恐怖的血雨腥風,樓船匯聚而成的戰潮,一波又一波拍在渾厚的妖雲上,拼了命似地撕扯下一部分,旋即將之剿滅。
“景星,可是道體出了什麼問題?此間劫爭戰事很是兇險,大可不必急在一時,東界那邊也呈出了焦灼之態。”修宜和尚一邊說話,同時也向其他元神使着眼色,更是着重在無間佛母的身上多留了幾息。
若說誰還可勸得住金玉麒麟,倒是曾爲雙英之一的沈採顏有這個資格。
哪知面對鎖龍覺僧的暗示,名震北疆的無間佛母,非但沒有上前,反而微微笑了笑,只見她素手將鬢邊青絲輕輕攏到耳後,一身鵝黃宮裝倏地燃燒起來,令人彷彿置身於一朵燃燒的紅蓮之前,下個瞬間,赤熾之火已經化爲了絢麗的戰甲,熠熠生輝。
這是?各位元神當即有些迷惑。
“無妨,我只是有些感慨……”鄭景星昂起頭來,眉眼淡淡一掃,“長久困鎖我等人族的淵劫,終是要結束了……”
儘管知道金玉麒麟所憂之事非同小可,但等聽清鄭景星所言,一衆元神還是倏地愣在原地,似是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可是麒麟眸子中的光,是如此赤誠,根本沒有半分玩笑之意。
怎麼可能不是玩笑?淵劫要結束了?
明明還沒有衝破妖雲封鎖構成的大陣,諸多妖聖也還有爭鋒之力,甚至妖雲和戰潮的消耗,若是算上金玉麒麟折損的陽壽,幾乎可算沒有佔到便宜……
但人皇說得很是認真,無間佛母更是已經召出戰甲,這樣的陣仗倒是令諸位元神極爲不解。
鄭景星再度嘆了一口氣,轉過視線看向分鋒妖嶺,目光中似有欽佩,也有着決然無悔,劫中洶洶相爭,總會有勝利的一方。
終是局中實地搶到的更多,終是神通偉力足以順意。
“傳令下去,戰潮皆分海而置,讓出分鋒妖嶺的正面……劫爭在即,各位也可提前運轉一下道力。”
命令很簡單,一衆元神的神情先是疑惑,旋即化爲驚愕,最後則化爲了狂喜,不過依然有些難以置信。
讓出樓船戰潮的中間,意味着什麼,各位元神哪裡還能不明白,自然是要動用高達千丈的神魔了,而金玉麒麟對元神的叮囑,也表明了等下就會爆發極爲恐怖的一戰。
只是,那妖雲大陣勾連無盡戾煞,上接蒼天,下接厚土,其中無數妖軍埋伏,還有妖聖、明凰伺機出手,如何破開?
便是那高達千丈的盤古神魔陷入其中,恐怕也難以脫身,而一衆妖聖和明凰,想來都在等待出手的機會……
不過,當各位元神對上鄭景星的眼神後,都微微點頭,既然處在洶洶劫爭中,眼下也只能相信人皇的判斷。
畢竟,無論哪一次的劫爭,金玉麒麟從沒有令人失望過,也許是慈不掌兵,也許是無情計較,但麒麟總能帶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畢其功於一役,雲真啊,此劫焚作滔天一片業火,以此來淨天地,也以此來破妖廷,更是以此來取你的性命,勿怪!”
鄭景星將手向下一揮,眉頭豎起,眸中重新變得淡然而森森,“一旦盤古神魔破開妖雲,還請各位元神纏住妖聖,若有真鳳現身也無須擔心,后羿正在虛天要塞之中,斷然不會令各位明凰逞威。”
來了天地,映了神通,自然要求個順意。
嘗騙天地謊一遭,奪爭難消,不求己逍遙,頃刻光陰都過了,如今劫中知真少。
且趁殺伐謀一笑,況有敵友,飲盞劍不饒,殺去風情應不到,憑君剩把命擲潮。
……
“姜默舒,值得麼?便是你贏了這一次,但這天地終究會沉淪。”
重塵天子掃了掃遠方,已然有六位大自在天子隕落於劫爭之中,似乎神魔存在的唯一意義,便是殺戮,虛天中的這個角落,化爲了森然而無情的世界。
僅有重塵天子、空鏡天子、如遲天子,堪堪身免。
兩位斬魂神魔也極爲慘烈,周身的神魔金血幾乎已經流了個乾淨,散落在劫陣的各個角落,灼灼而奪目,彷彿將虛天都給染遍了。
無頭神魔猶如沉默的山嶽,猙獰巨口大大地咧開,彷彿是在笑,那周身恐怖的傷口同樣被扯得一動一動的,似乎也在笑。
而蛇身共工的蛇尾已然斷作兩截,斷掉的長尾直接化爲了塵土,就連澎湃的滄浪也被數位若塵天子聯手封爲了塵泥。
日月之光與錚錚劍氣融匯在一處,依舊不斷灑下,猶如萬千的金星銀雨,不斷斬消着三位天子的魔體。
困獸,樊籠,蠱盆,蟲豸……
重塵天子不由得苦笑了一聲,他不得不承認,破滅、窺真、落花、若塵四道天魔已然盡數被算計了。
金玉麒麟和無間佛母居然都是法寶僞身,這如何能想得到!
脫離命曇宗的神魔全部都沒有覺醒神魔真性,而是化爲了刑天之主的斬魂分身,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那麼多絕世的道子,居然都是彌天大謊!那麼多兇戾的法寶,居然都是那神魔道子親手煉製而出!
怎麼可能!
“說來天子可能不信,若不是這天地太過危險,我其實沒有這麼拼的……”共工平靜地出聲,於面容之上看不出有任何一絲忿怒。
餘下的三位天子,看着已然重傷的斬魂神魔,魔瞳之中的神色複雜到了極點,特別是如遲天子,似是想起什麼,終是長長嘆了一口氣,面容上有着極爲遺憾之色。
“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將妖廷和天魔一舉殲滅……想來,化真妖廷那邊此時也開戰了吧。”重塵天子輕輕搖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你就這麼篤定,一定能壓下化真妖廷?”
天子明心見性,已經非常清楚,若塵一道已經沒有任何機會破開樊籠了,沒想到,四道天魔皆是落入了同一位道子的陷阱,這樣的傳奇,哪怕重塵天子行走諸天,聽都不曾聽過。
如此道子,好生驚羨!
無頭刑天哈哈笑了笑,扔掉已然斷掉的斧刃,旋即握緊了巨大的拳頭,在猙獰巨口處猛然一抹,“那是本體神魔和后羿分魂的責任,與我二人無關,諸脈若塵天子纔是我和共工的目標。
不把各位斬絕,怕是難有機會破開這虛天。”
三位天子同時陷入了沉默,不管對面是推演得法,還是憑空猜測,不過,對面確實說中了虛天的破綻,果然是麒麟天的絕世道子,不能有絲毫小覷。
如此天子之才,居然生了破開虛天的大願,實在令三位天子無言以對!
三位天子對視一眼,皆是苦澀笑了笑,也明白了自家着實輸得不冤,眼前這位也有深執,絲毫不弱於大自在天子。
這漫天的神魔金血,那舍給金曦之主的煌煌殺劍,皆是代表着一尊神魔無悔的意志,否則,光是靠着那些九階靈寶慢慢來磨,想來也能磨開元神前路,又何必走上如此兇險的道途。
“麒麟天子,有禮了……”三位若塵天子微微頷首以禮。
如此至執天子,自然是值得大自在執禮,至於神魔道子最後能不能衝破虛天,三位天子此時也有些拿不準了。
虛天雖是圓滿,卻也不是無法可破。
一則,是要天子盡隕,虛天便不能再勾連其它魔巢天地補充自身,對面以金曦之主爲餌,已經抓`住了難得的機會,釣出了若塵一道……
二來,要有辦法破開虛天圓滿無缺之態,尋常天地之中,根本難以祭煉出如此至兇至戾的寶物,可是眼前這人,祭煉出了絕世魔寶,虛天中那蔓延的黑火,已然破去了虛天的圓滿。
第三,要有足以開天的絕強至妙大神通,而在一處被虛天籠罩封閉的天地之中,不得它山之石,不見諸天之妙,想要突破何其艱難,在各位天子看來,三百年前,只有悲蝶仙尊有望直接突破。
不想,命曇宗的神魔道子,居然直接身化神魔,成就了先後天神魔至身。
兩尊神魔狠狠喘了兩口氣,神魔戰軀再度站直,彷彿行於世間的人,頂天立地,錚錚來取。
無頭刑天舉起了手,止住了金倌染想要靠上來的想法,“三位天子還有搏命之力,你以青紫二劍配合日月之光沖刷即可!
更何況,如此富裕的仗,以前哪裡敢想!光是不用操心本體隕落,已經令我二人心懷大開了。”
共工神魔哈哈大笑,以前是愁本體太弱,現在是笑他太強,偌大一個神魔戰軀根本縮不回來。
不過,無論是三尊斬魂神魔,還是姜默舒的本體,皆是沒有任何後悔,剛落麒麟天之時,頗不順意,想來淵劫過後,當能明淨一些年歲。
哪怕眼下樣子醜了些,但總比輸了劫爭要強!只要能斬了天子,斬了妖聖,能令這世間有個靜靜觀霞喝茶的地界,也就不枉了。
眼下,若塵一道既然落入陷阱,自然要斬盡殺絕,方纔能絕了所有後患。
兩尊神魔對視一眼,旋即同時看向剩下的三位若塵天子,無頭神魔緩緩出聲,“各位天子,往赴大自在,同樣也是各位所求,所以,我二人來送送三位。”
“不錯,我等大自在天子,自是要有一分明豔化於天地,隕落之瞬,亦是自在之時。”重塵天子幽幽嘆息,眼下諸道天魔皆是盡數隕落,只能看剩下三位若塵天子,能讓對面付出什麼代價了。
不過,重塵天子也明白,哪怕做得再多,想來都不會影響到淵劫的最終結局,畢竟,落陷若塵一道的同時,分鋒妖嶺的大戰也會同時拉開帷幕。
不愧爲踏上修羅途的神魔道子,殺性好重!
無盡的日月之光中,煌煌的劍氣之下,兩尊神魔,三位天子再度殺到了一處,畢竟,各自有執,便有着絕不會放棄的意志,偌大虛天之中,這微微的一角,再度化爲了廝殺的蠱盆。
心塵、淨塵、遲塵化爲三才之象,掀起塵光瀲灩的大潮,洶洶向着兩尊神魔捲了過去,聲勢十分驚人。
兩尊斬魂神魔同時揚起了拳頭,悍然迎了上去,沒有絲毫猶豫,自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沉重。
這是自在與癡意的拼殺,也是執念與勇慧的碰撞。
不知過了多久,兩位天子已然隕落,最後的如遲天子燦爛地笑了笑,一行清淚自天子的眸子中滑了下來。
“謝謝,讓我看到了當年的另一種可能……”
天子向着垂死的兩位神魔頷首一禮,旋即化爲了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石,唯有淡淡的聲音迴盪在虛天之中,似有說不出的遺憾,“我成就了大自在,原來也不是唯一的道路啊……”
只是錯過了,便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