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前,問似輕描,無誠來答,便是身死道消,
劫數中,風雲相邀,相爭潦草,只嘆力弱命薄。
迦雲真的笑容中卻是多出了一抹疲憊,哪怕眉宇之中依然有着灼灼明光,清麗如冰雪一般。
劫爭這麼些年,妖族的損失委實不小,隕落的妖聖妖王且不說,便是妖廷,已然徹底被鎮滅三廷,還有兩廷的妖皇亦是隕落。
但即便如此,比起各脈大自在天子,倒是要好上不少……
人族天宗氣運正盛,一衆絕世道子先後出世,實在太過明豔,他看得很清楚,這種情況之下,要想直接正面淵劫爭勝,已然顯得有些困難。
別看眼下的妖廷還能與人族天宗相爭,但所處的劣勢卻是在隱隱擴大,彷彿落入了一個看不見的陷阱,妖廷正在被一點點地削弱,不知到什麼時候,甚至局勢會一觸而潰也不奇怪。
眼下第三次淵劫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人族的天宗在金玉麒麟的統合之下,已然如鐵板一塊,其勢如火,而諸脈若塵天子則是退守到虛天之中,輕易不敢墮天,連中原魔域都快被奪回了。
如此劫爭局面,各大妖廷的生路又在何方?
諸脈大自在便是有執有誠,又該呈於何豔?
“各脈天子度化不了人族的天子之才,大自在天子根本沒有辦法補充,眼下天魔僅剩若塵一道,已然不足以與人族天宗對耗聖尊戰力。”
迦雲真昂起頭,淡然看着各位天子,語氣極爲肯定,“但我妖廷不同,只要本次淵劫中止,便能多出修養生息的時間,慢慢恢復實力。”
九脈若塵天子不由同時陷入了沉默,妖師確實說中了諸脈天魔一個致命的破綻。
破滅天地的過程中,諸道諸脈天子聯手墮天,通常都是威不可擋,但面對諸天的反擊,天子的隕落也偶有出現,好在少數天地有那天子之才,可用心將之度化,以補增天子之數。
或者說,諸脈天子不停破滅諸天,尋找天子之才,本就是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偏偏在這麒麟天之中,雖說天子之才衆多,也有人族道子認可天子之道,但更多絕世道子,卻是對凝執化身天子嗤之以鼻,根本不屑爲之。
第三次淵劫相爭至此,窺真、落花、破滅三道的大自在天子已然盡滅,僅剩若塵一脈的九位天子,甚至基本已經絕了增補其它天子的希望。
天子明心見性,爲了破滅天地可以不吝歸赴自在,卻是也不會故意白白送死。
重塵天子凝神片刻,沉沉出聲,“不錯,眼下正是我等天子進入麒麟天之後,最爲虛弱的時刻。”
迦雲真眸子的深處,已然有精光閃過,天子的回答卻是令他證實了心中的某些猜測,他擡起眉眼,淡定掃視了九位天子一圈。
九位天子也是靜靜看着妖師,似是猜測他心中所想。
“若塵一脈有沒有辦法,可以補充天子戰力?”妖師微微頷首,緩緩投去清亮的視線,似是刺出了最爲無形的利劍。
爲這至誠的一問,他甚至主動應下了先行對付公孫無止的差事,更是不惜請流明妖皇主動赴了劫爭,以示妖廷誠意。
無論公孫無止是否生離劫爭,爲這一問,做出了諸多鋪墊和醞釀,卻是時機成熟了。
他早知道,天子之秘絕不會透露給外人,不過他御心無數,自然清楚凡是有情衆生所設所限,皆有例外之事。
根據他的推測,若是事關淵劫爭勝的最終結果,卻是有可能令諸脈天子打破慣例,更何況,他所問也沒有涉及天子至妙,既然妖魔有盟,會不會有戰力支援,自然應該彼此知會。
妖廷已然先行表明了自己的誠意,現在需要諸位若塵天子表明對劫爭盟約的誠意了。
果然如他所料,諸位若塵天子頓時一怔,皆是面露難色,同時將視線轉向了重塵天子。
沉沉的虛天之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過了良久,重塵天子雙目炯炯地盯着迦雲真,似要將他裡裡外外看個通透。
這一問也恰恰卡在天子之秘的邊沿之上,而對面似是算準了若塵魔脈一定會答。
重塵天子很是感慨,只可惜窺真一道的天子已然盡數入滅,否則,若是眼前這位妖師加入其中,怕是窺真魔脈縱橫諸天,絕無可擋。
彷彿是天子的注視令迦雲真察覺到了什麼,雖然極大可能與他心中的猜測不謀而合,但他還是願意聽到天子親口承認,“至少目前,妖廷和各位天子有着共同的敵人,也有着共同的利益,甚至我妖廷已經爲此付出了二十八位大天妖,還有一位妖皇的性命。
事關各族實力消長,也關乎淵劫爭勝的佈局,我需要知道天魔一族,可還有聖級戰力能夠補充?”
“除非度化人族的絕世道子,否則,麒麟天之中,不會出現其它的天子。”重塵天子淡淡出聲,而後好整以暇地看着迦雲真,“這是我等天魔於淵劫的弊端,天魔眷屬雖是無窮無盡,但能落入天地的天子卻是有限的,更是難以補充。”
迦雲真微微眯起了眼睛,重塵天子的回答已是表明,若塵一脈也沒有辦法聯繫天外,或是不能聯繫天外,這和他的推測,還有各位明凰的嘗試,確實一致。
而一切的關鍵,皆在虛天!
妖師輕輕咧開了嘴角,神情之中露出鄭重的神色,“如此,我便明白了,第三次淵劫便由此中止,待數萬年之後再分勝負,相信對於各位大自在天子來說,這點耐心還是有的。
還請各位天子放心,我絕不會同意金玉麒麟必然提出的,重新封天的要求。
以後的數萬年間,劫爭雖然中止,相耗卻不會結束,或者說,淵劫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進行,不落聖尊之命,不隕修妖之途,不死凡胎愚妖……
相比於劫爭,我更願意稱之爲,溺爭!”
話音一落,妖師卻是袍袖一揮,妖氣變化之間,已經幻出大`片光景,皆是對淵劫中止後的諸般推演,幾乎佈滿了這虛天的一角。
溺爭?
諸位天子根據迦雲真展示出的計劃,各自細細推演起來,良久,重塵天子淡然笑了笑,過了不久,空鏡天子也撫掌而笑,接着便是須彌天子……
直到所有天子都表示了認可,重塵天子嘆了口氣,似乎感觸頗深,“窺真一道錯過了你,或是你錯過了窺真一道,實在是我等大自在道途的損失。
溺爭的計劃沒有問題,照此演化下去,直到下次淵劫爆發,人族天宗內耗必多,甚至可能自行崩潰也極有可能,如此,倒是沒有必要爭一時的輸贏。
只是,眼下最大的問題是,鄭家人皇會選擇中止第三次淵劫麼?”
迦雲真莞爾一笑,十分確定地答覆各位天子,“會的!元神會因長生久視而妥協,修士會因不再劫爭而妥協,便是那億萬的凡胎,縱然陽壽僅有數十,縱然沒有任何道途可言,但能活到陽壽終結,難道不好嘛?
哪怕僅僅是喘息呢,也有數萬年的休戰作爲劫爭緩衝,甚至根據溺爭的安排,這次休戰會格外得長,長到給所有人希望,長到所有人都捨不得放棄。
這一切,都會化爲巨大而統一的意志,來勸說金玉麒麟,鄭景星爲什麼要拒絕?
凡胎不會化爲血食,修士能好好修行,聖尊可探索前路,金玉麒麟想做的一切,都會實現!
這是他爭得的,也是我等願意給的,哪怕是暫時的願意……”
各位天子同時撫掌而笑,似是贊同妖師所言,確實,便是在各位天子看來,金玉麒麟也沒有任何的理由,來拒絕如此甜美的勝利果實。
萬般所欲,皆是可予,許那人間繁華四時興,放那修士道子風流競,容那金玉紅塵笑依依,觀那饌玉華景更太平……
如此方能溫水潤之,如此方能慢火熬之,如此方能漸漸溺之……
堅剛難得爭,至柔必能縛,錚血不得洗,溫香必能染!
……
洶洶的無間佛獄之中,森森鐵鏈狠狠抽打着,灼灼的紅蓮之火更是忽明忽亮,靜靜焚着魂魄。
劫中錚錚輕言執重,行來無怨自是殺濃,生死離散皆在其中,順意擲命何須誰懂。
姜默舒被縛在如刃鐵山之上,四周已然放着七位覺僧的佛體,而在神魔道子的對面,沈採顏輕輕`咬着嘴脣,淚水已然盈滿妙`目,神情之中更是滿是憐惜。
諸天覆滅的怨恨是何等可怖,便是以諸多北疆佛脈覺僧的法體,化爲祥和佛性,生出毫光祥霞,依舊無法將之完全壓下,反而會被其反撲而來,如掀天地而起的大潮一般,甚至便是早已被降服的兩魄,隱隱也被其它五魄共鳴勾動。
似不甘天地沉淪,似永恨乾坤覆血,曾經輝煌日月再也沒了光,那日有情衆生就此入了魔,恨啊,怨啊,怒啊,忿啊……不曾有青鳥銜枝來,不曾有清輝照得枯與敗,盡染魔埃。
姜默舒堅決不許沈採顏以鬼身相替,也不許她攝出任何怨煞,道子淡然的目光中,自有一種凜凜堅持。
以罪錯之鐵鞭身,以紅蓮之炎灼魂,以祥和之性一點一點消弭七魄中所有的諸天怨氣,正是煌煌法門,亦是慘烈代價。
天地怨來傾,當如萬籟傾耳聽,當和神魔嘯鳴,
醉醒皆由心,自是破妄凝真性,死生堪堪一命。
無形無質的魔障被祥和之性一點點裹住,又被抽魂撕魄一般由七魄中抽`出,似在刮骨剔肉,似是將肉`身法體撕成碎片,又粗暴地揉雜在一起。
要將本體煉爲神魔之尊,成就無上偉力,本就是最爲逆天之事,自然不會輕而易舉。
如果說,三尊斬魂神魔是基於後天神魔一道,所呈現的極致明豔,那將本體煉爲神魔,則是他融匯了前世和當世所有的底蘊,硬生生要破開的元神前路。
本就是逆天之行,自然不敢有任何取巧,否則自己選擇的道路,卻是畏懼了,卻是膽怯了,卻是落荒而逃了,如何對得起一路走來的自己,如何對得起漫天而灑的血色。
至怨至恨不停從七魄之中幻化而出,化爲漫空怨戾降臨,似是無數形貌不一的生靈,發出憤怒的咆哮,更是將被背叛、被奴役的怨恨,盡數傾注到眼前道子的身上,欲要將其也扯入無底深淵之中,不得解脫,不得超脫。
受乾坤之垢,是謂乾坤主,受天地不祥,是爲天子身,或者說,既然要借用天子法體成道,自然應承受天子的因果。
哪怕被鞭身灼魄,哪怕被諸怨噬身,姜默舒卻是咬着牙,靜靜立在那裡,承受着洗魄淨戾的劇痛。
良久,似乎是到了忍耐的極致,道子微微咧開了嘴巴,衝幽魂侍女點點頭,“再堅持下去,怕是要出醜了。”
聽到此言,沈採顏當即一揮袍袖,諸多祥和佛性已然被獄力扯回,按入了七位覺僧的法體之中,旋即一個瞬身已然出現在姜默舒的身前,扶住了極爲疲憊的道子。
“老爺,要不緩上些時候,或是找個理由長駐北疆……”
沈採顏雖是知道這是祭煉本體神魔必不可少的一步,但以她眼下的境界,自然也能看到其中的極大兇險。
玉人擡起妙`目,卻是剛好對上道子的視線,旋即看到了他眼中那抹淡然和自嘲。
“自己選了殺爭順意的道路,又不想跪着走完,說不得便要辛苦一些,總不能什麼便宜都佔了吧。”
姜默舒淡然地笑了笑,疲憊的眸子中,卻有着一抹淡淡地諧趣,“別看我辛苦,這次好歹第二元神那廝也不得輕鬆,只是我負責神魔戰力,他負責破解戾煞之性。”
感受到道子絕不退讓的意志,鬼母輕輕拉起道子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憐惜地撫`弄着。
“無妨的,不過是劫中相遇,各瀲秋波,各凝春雪,殺爭烈烈處,呈以命絕。”姜默舒輕輕拭了拭梨花帶雨的玉容,似是笑中相遇,如見瓊枝玉樹,化爲暖日明霞光爛。
藉着紅蓮之火的明亮,一對玉人靜靜相擁,於殺伐劫爭,於難得的相聚,無聲無息地散發着彼此珍惜的味道。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一吻,便許了此後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