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韻自然而生,諸性隨心而得,相合便是神通。
可斬盡三千風雪,可揚起漫天熾血,可斂得無盡光采,可撈取鏡花水月……
人皇宮守護最爲嚴密的地底大殿,銳利指甲刺破了無頭神魔的掌心,神魔金血泊泊滴落,匯聚成一汪血泉,不斷翻涌,似要衝天而起。
一座玲瓏小塔靜靜懸在半空,灑下五光十色的虛空漣漪,不斷壓制着洶涌的血泉,一絲魔氣則是自小塔上蜿蜒而出,輕輕纏住龍下淵的指尖。
而三縷極爲明亮的絲線,從塔身蜿蜒而出,分別扎入三位天子的眉心正中,令得魔軀聖體盡展無窮執妙。
天魔展出了幻美蝶翼,綺麗無儔,瑞彩條條,奇光異彩交織如錦,盡爲超脫之性……
地魔處魔霧自生,各色陰魔隱約而現,作勢欲撲,懾人心魄……
人魔現出諸多人道妙景,描了紅塵意,繪了衆生相,似能漸漸腐蝕人心……
渡彌仙尊的眸子中生出一抹凝重之意,不停將道道真符打入青蜃瓶之中,牽引諸性諸韻同落陰陽,漸分混沌,從山外山來此相呈,令夢中夢於此生根。
神魔破天之性、天子至魔之妙、真龍命貴之血、靈寶攝氣之容……從入道之始,於長久的道途之中,劫宗元神便從未煉製過如此極品的靈物妙韻。
道無盡,修無盡,行無盡……幽幽感慨化爲莫名喟嘆,自渡彌仙尊口中緩緩吐出。
整個大殿之中,已然化爲了絢麗的光海,諸性諸韻被玄妙的祭煉手法牽引,緩緩靠近,光韻接觸之處嚴絲合縫,幾爲一體,宛若平生天地融爲方寸,日暮續了清晨,彼此入神。
“三尺三分,三尺兩分……”
劫宗元神默算着諸韻諸性之間的絕塹,面容上極爲凝重,更是將全部心神投入其中了,不敢生出任何一絲雜念。
於劫中踉蹌行走,成王或是敗寇,已然有人將肝膽恣意來剖,已然有人將殺伐淡化入眸,與天子對弈周旋久,與妖廷取捨恩仇瘦……
這樣的烈烈劫爭,便是要敗,也絕不該敗在玄兵劫宗的無能上。
因爲道力激盪,渡彌仙尊的長鬚和白髮已然微微飄起,手中的玄奧道訣更是愈發靈動,璀璨光海宛若琉璃琥珀,光韻明滅,直將整個大殿映得光怪陸離。
青蜃瓶於虛空中載浮載沉,緩緩朝外吐出黑白二氣,一點點吸納着光海,似那陰陽來割開昏曉,似那韶光來了卻開謝。
每一次神光變化都須小心謹慎,否則禁法一散,所有努力便會煙消雲散,渺渺歸無。
轟!
血泉驟然爆發,向着沉秘墮天神魔撲去,三位天子的法體也同時爆發出至深魔妙,幽幽魔吟自幻而生,如泣如訴,激盪於大殿之中,聽之聞之,令人既生超脫之心,也生迷墮之意,心神幾欲割裂。
剎那間,諸韻諸性狠狠衝撞起來,滾滾蕩蕩,兇惡異常,原本柔順的光海,頓時變成互殺互伐的戰場,就連大殿四周不計成本設下的陣勢,已然開始緩緩崩潰。
“咄!”劫宗元神停下了祭煉,一瞬之間,仙尊的道體震顫不休,面色更是一片煞白,而與之相對的,浩瀚的劫力遮蔽了殿中的所在,血泉緩緩平復下來,天子法體再度恢復了沉寂,小塔似的沉秘墮天神魔亦是恢復了平靜……
無頭神魔胸前一雙兇睛,已然流露出一絲遺憾的神色。而在大殿的另一頭,龍下淵在胸口輕輕拍了兩下,似是後怕不已,不過他的眸子中,卻有着略帶興奮的光芒。
“慚愧,還是未得全功!”
渡彌仙尊幽幽一嘆,只感覺彷彿回到了剛剛入道之時,祭煉第一件靈器時那般手足無措,“甚至還差點波及到下淵,險些鑄成大錯。”
以真龍貴血壓制天子尊性,以墮天神魔操控天子法體,將刑天之性和青蜃靈寶相合,成就剋制諸脈天魔的妙性,若是后羿出世之前,劫宗元神絕不會相信能夠做到。
但即便他山之玉就在眼前,即便一應靈韻皆在手中,劫宗元神這才發現,要將諸性諸韻融爲一體,再推陳出新,是何等不易之事。
就彷彿油與水,天與地,水與火,陰與陽,根本難以化爲一體,此趣此難,實在晦澀不堪,便是劫宗元神費盡手段,也只是將天塹縮到三尺之內,若是再進一步,諸韻諸性便會同時暴動,化爲混亂爭伐。
能不能再往前一步?
能!
不過就在剛剛,劫宗元神猶豫了一息,卻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只要以龍性鎮入其中,這最後的關礙或能一步而過!
只需要將天地中最後一頭真龍煉入青蜃瓶,憑真龍以一血化萬妙之性,想來足以強行將諸性諸韻化聚爲真,完美如一,自成靈妙。
當然,這樣的代價,別說姜默舒絕不可能同意,便是他自己都過不了心關。
劫爭的代價,自是需要付出,卻是不該由化龍爲人的龍下淵來付出,這是刑天之主許給真龍的願,也是金玉麒麟劃給諸宗的線。
“仙尊無需擔憂,慢慢祭煉就是,之前諸性諸韻甚至不能靠至一丈,如今僅有三尺,只要路沒有錯,總有走通的一天。”刑天神魔的猙獰巨口咧了開來,露出一個恐怖的笑容。
破魔之性必然能凝出,作爲斬魂神魔分身,刑天對此深信不疑,於神魔冥冥的感應,至少神魔金血匯聚的血泉之中,“破天”之性已然有所鬆動異化。
只是,便是他也沒能料到,想要破障而出,最後這登天一步,卻是如此艱難。
“仙尊還請放心祭煉,我能撐得住……”龍下淵昂起小`臉,眸子中滿是堅毅,便是將最深處的那抹疲憊都掩住了。
同時掌控三尊天子法體,還是天地人三魔,便是姜默舒分魂齊上,也不敢說如臂指使,龍下淵能撐到現在,一來是身有真龍貴血,二來也是因爲本身是神魔天命,大多數的心神負擔被沉秘墮天神魔給擋下了。
但即便如此,對一頭幼龍或是一個少年來說,這樣的負擔也着實太過沉重了,光是每三日匯入血泉的精血,長久下去,都足以拖垮他的肉身。
稚`嫩而真誠的話落入劫宗元神的耳際,如同一汪清泉當頭澆了下來,令他不由長長嘆息一聲。
諸性諸韻俱已調`教完畢,諸器諸材俱已齊備,偏偏於登天一步難以邁出……其實按照常理,再是正常不過了,八階到九階的天塹,又豈是能輕易跨越而過的,缺冽耗費無數歲月,撞得頭破血流不說,甚至差點身死道消,如此方纔僥倖令血海得了晉升之靈。
只可惜,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供浪費了……
“我再推演推演,今日暫且到此,下淵去休息吧。”渡彌仙尊語氣中已然多出一抹蕭瑟,更有着一抹決絕。
淵劫之中,有癡人來寫絕篇,有道子來將殺伐添,有童子願舍龍身來見,有無數的人,無悔來挽不全人間……事情既然交到他手上,既然願意承下因果,無論如何都要給出交代。
他知道,諸脈天子的攻勢已經愈發頻繁,破魔之寶若是遲遲不能出世,萬一鎮域七星金柱被破,大好的淵劫局面怕是要一朝盡毀。
天崩地裂之時,便是神魔道子一身是鐵,又能頂得住幾處破口?
幻宗元神能爲之隕落,難道自己卻是失了劫爭的勇氣?!
“好噠!”
龍下淵強撐着精神,向着大殿出口處走去,公孫有常正在那處等他,便是晚些時候心神耗盡,猛然一個跌倒,自己的好朋友也定會穩穩扶住他的身子,然後攙着他慢慢回去,從無例外。
待龍下淵走出大殿,神魔和元神同時對看一眼,眸子中似是各有決斷。
“仙尊,若是以先天神魔爲餌,當能釣得三位以上的天子,毀了就毀了,至少能一舉打消諸脈大自在天子的氣焰,可以爭取不少時間。”
無頭神魔淡然笑了笑,怒睛中有着些許遺憾,也有着毫不留戀,一切都是爲了劫爭,更何況,犧牲斬魂神魔爭取劫爭時間,本就是既定的計劃之一。
天子明心見性,已然漸漸尋到了淵劫爭勝最爲合適的節奏,不急不緩地踏入了宴席,只可惜,人族天宗準備的靈膳卻是尚未齊備,還需要拖延一下。
所以,按照推演,犧牲神魔,用以麻痹諸脈天子,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共工神魔是第一個,刑天神魔是第二個,本體是第三個,然後是玄牝珠,最後便是后羿神魔。
“胡說什麼!便是你不心疼,我還捨不得呢,這些神魔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若是白白毀在那些天子的手中,還不如換我去衝擊虛天呢。”
看着無頭神魔戰軀上大大小小猙獰的傷口,以及胸前怒睛中認真的神情,渡彌仙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其實你也看出來了,只要舍了龍下淵,此寶便可立成。
但你不願做,我也不願做,下淵是個好孩子……”
“是啊,破魔之寶的因果礙難便在於此,要想熔鍊諸韻諸性,不以龍下淵爲代價的話,便需要不少的時間,偏偏眼下諸脈天子已經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了。”
無頭神魔長長舒了口氣,“好在,便是神魔隕落一二,若能令得破魔之寶出世,打得諸脈天子找不着北,也不算錯付了代價。”
大殿之中,無頭刑天立在仙尊身前,傲然兩丈,赫然一位自洪荒中踏出的戰士,辨不清年歲,分不出你我,於悠悠逝水中不忘,於滾滾紅塵中不失。
劫宗元神悵然笑了笑,似是回憶起前兩次淵劫的諸多人和諸多景,對於那些慨然赴死的道子,他已然印象有些模糊,不過卻又是如此鮮活,一如眼前的錚錚神魔,一如奔波於劫數中的那個默然身影。
“默舒倒是有些小瞧我玄兵劫宗了,說起來,若論祭靈煉寶,你雖然也極爲厲害,但比起我來,還是欠了些火候,足以道里來計。”
劫宗元神的眸子中閃過一抹諧趣,故作生氣,“便是不以真龍之性爲引,難道我就無法煉出破魔之性了,就在明日,且讓你看看我玄兵劫宗的秘法。
至於現在,你給我滾遠點,免得影響我調`教諸韻諸性。”
隨着無頭神魔的遠去,大殿中再度恢復了寂靜的本色,落針可聞,良久,幽幽一聲長嘆蕩起,似有悵然,也有解脫。
“都說天子明心見性,今日方知自在之妙果然不俗,亦有可取之處……”
劫宗元神袍袖一展,掌中卻是出現一壺靈酒,看了看往日裡無比熟悉之物,仙尊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往日總是喝個不夠,今日入滅在即,卻是半分都不想喝了。”
要想盡快熔鍊出破魔之性,將真龍煉入青蜃瓶自是可行,不過以劫宗秘法匯入煉寶之人的靈性,也能成功。
九階靈寶入世,必然有着代價!
這個代價不能讓真龍來付,他也不願讓神魔道子來付,便只能他自己來付了!
也許他從第一次淵劫掙扎苟活到如今,正是爲了這一天,破滅天魔的靈寶,爲玄兵劫宗渡彌煉出,足矣……
看着靜靜等候在一邊的三位天子法體,劫宗元神淡淡笑了笑,想起很久以前,和天魔宗悲蝶的一番對話,
“悲蝶,明明你破開了元神關礙,神通更是極爲強橫,爲何卻如此失望?”
“渡彌,伱遺憾麼?付出那麼多的心血,堅持瞭如此久的歲月,終歸是付了流水……”
“總歸是要付出的,若說遺憾,我希望這些遺憾最終會開出花,釀成酒,可堪入口……”
“果然是無趣的回答呢,不過倒也沒有令我失望,只可惜,我的所願怕是能實現在你的前面……”
劫宗元神沉默不語,悲蝶被神魔道子悍然斬落,已經隕落於劫爭之中,卻是沒能踏入她頗感興趣的諸天,而對於他來說,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眼下這般,他的所願,是如此地真實不虛。
只需要,他付出自身的性命爲代價。
“我還沒有忘記第一次淵劫中,那些慘烈的歲月,也沒有忘記第二次淵劫中,那些難言的背叛,眼下第三次淵劫……”
仙尊的嘴角輕輕咧開,似古井無波,似清泉無悔,“付出代價,卻不擔心沒有收穫,已然是極爲難得之事!
人道之中,總會有無數的人慢慢倒下,成爲後來人的階梯,正是因此,我等人道,天子毀不去,妖族滅不了……
今日,卻是輪到我了,何其有幸……”
劫宗元神輕輕揮手之間,一株呈綠仙藤已經出現在大殿一角,宛若碧玉妝成。
渡彌仙尊緩緩向着三位天子頷首一禮,面容上露出宛若少年一般的笑容,細細看去,卻是和龍下淵露出的笑容,有些相似。
“長生久視安足珍,劫中悲喜全吾身,若待功成無餘說,且以一命敬殺真。”
仙尊向着血泉中漫步而去,聲音越來越輕,“那些遺憾,終是開出了絢麗的花,終是釀成了至醇的酒,悲蝶,雖然你不曾見到,雖然我也無法見到,但麒麟天終是變得妖魔絕跡了……
真好,真好啊……”
一位元神消逝於血泉之中,三位天子亦沒入到血泉之中,晶瑩的玉瓶悠悠落到血泉上,載沉載浮,似血海中的度劫蘭舟,似苦海中的慈悲種子。
空曠的大殿中,終歸沉寂,只有一株小小的仙藤,正靜靜而立,似在等待一位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