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元屠星位。
遠方,浩大金光幾如天柱,似那天地不忍人道覆滅,特意垂憐,遮了劫爭如焚,擋了魔氣如晦,許了有人默然以對陣,肯了有人萬死不惜身。
元屠宗宗主左函明看着空空如也的雙手,又看了看衝出金柱的那抹鋒銳,神情很是複雜,終是沉沉嘆了口氣,眸子中卻是多出一抹迷離之意。
原來元神的眼界需要如此高遠麼,原來天宗的謀劃需要如此深絕麼,可笑自己笑話了伏宇初這麼多年,卻是笑早了,這天宗宗主之名,落到自家的頭上,實在是萬分慚愧。
十載歲月,恍若一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幻迷離,至美至妙,甚至令左函明時常感覺極不真實,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已陷入了天魔幻境之中。
夢的最開始,金玉麒麟召見了他……
“左宗主,要不要元屠宗當個天宗試一試,還是蠻有意思的。”鄭景星先聲奪人,卻似乎不拘一格,頗爲隨性。
“人皇說笑了,若是有令,還請人皇直接吩咐就是,元屠宗上下必然全力以赴!”
一問一答之間,左函明的神色已經變得極爲鄭重,眸子中更是多出一抹認真。
人皇向來以天宗爲劍,以元神落子,但也可直接詔令地宗,只是這種情況着實不多,而元屠宗能讓金玉麒麟上心的物與事,大概只有鎮宗靈寶——司命刀。
不過左函明的心頭,卻是沒有絲毫擔心,因爲這天地中若是連金玉麒麟都信不過,那就沒有信得過的人了。
九階靈寶——血海曾由金玉麒麟保管,轉念便可得手,甚至各宗元神也會樂見其成,而結果呢,卻是麒麟護持着缺冽仙尊重回了聖位。
區區司命刀,若是能於麒麟有用,實在是元屠宗的榮幸,至於天宗之說,不過是人皇暖場的玩笑話罷了。
“好,左宗主果然痛快!本來我還以爲會費一番口舌,不想卻是如此順利,倒是讓我白白準備了好些說辭。”
鄭景星轉過身,向前幾步,豪爽地拍了拍元屠宗主的肩膀,開門見山,“既然達成了共識,那後面就要多多拜託左宗主了。”
等等!等等!
不是司命刀的事?剛剛金玉麒麟也不是在開玩笑?
左函明怔了一怔,不僅沒有欣喜,反而凝重地蹙起了眉頭,“還請人皇明示,非是我元屠宗有意推脫,而是怕我宗力有不逮,影響了人皇的謀劃安排。”
想不想一躍而成天宗?
他是做夢都想!
當年,元屠宗和命曇宗交好,其實也是兩家地宗抱團取暖,以對抗天宗的威勢,再後來,命曇宗出了雙英,他是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
爲了平息雙英之爭,當初命曇宗主伏宇初可算是用盡了渾身解數,甚至命曇宗和元屠宗還達成過秘約,默劍可併兼元屠宗的金丹長老。
左函明一番苦勸,卻是沒能令默劍有絲毫動心,再後來姜默舒煉出神魔,沈採顏叛宗而走,他也只能無奈作罷。
此爲他平生最爲遺憾之事,傾九天之水也難洗!僅僅差一步,就一步,雙英之一的默劍便是元屠宗的人了。
若是真的成了,這方天地中,也許便沒有了刑天之主,而會多出一位刑天刀君!
可恨!
伏宇初何德何能?!能得雙英俱在!白揀一個天宗!
當年元屠宗距離天宗一步之遙,卻是怎麼都跨不過去,眼下,一個成爲天宗的機會,被金玉麒麟輕輕巧巧地放到了他面前,左函明卻不敢接。
“謝過麒麟厚愛,但我元屠宗實力不夠,便是有天宗之名,卻是難以名副其實,怕是會耽誤麒麟的謀劃!”
左函明輕輕嘆了一口氣,眸子中有着深深的遺憾,旋即聲音轉高,“不過我推薦姜家入世立姓,不僅名副其實,想來各家天宗必然也極爲認可。”
鄭景星淡淡笑了笑,細細解釋起來,“天魔即將破天,我和各宗元神議定,以七星破魔大陣鎮住各域,不作退避之舉,不過眼下還差兩個星位的鎮守天宗,所以姜家本就在備選之列……至於宗門實力你不用擔心,各家天宗都願意傾力相助。
事實上,對於如何幫助元屠宗提升元神戰力,以對抗各脈天子侵襲,各家元神集思廣益,已然有着不錯的方案。”
左函明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才知道爲何元屠宗有此一躍沖天的機會。
“我要如何來做?”
左函明心中清楚,過得去,元屠宗便會成爲真正的天宗,若是過不去,宗門盡滅不說,甚至還會牽連一域衆生的安危。
不過,這是所有天宗元神的意志,能將這份沉甸甸的信任交到元屠宗的手中,是挑戰也是機遇,萬載難逢,更是不容拒絕。
“司命刀攻伐不俗,只是不耐續戰,若是以之對抗大自在天子,刀主異常辛苦不說,還容易被各脈天子窺破虛實,尋到破綻。”
鄭景星的眸子中有着隱隱笑意,微微頷首,“續燭有藏是燭星靈門的秘傳法門,可令多人同時祭煉一件法寶,歲晏仙尊已經將法門交到我的手上,我已推演過,絕無陰私漏洞。
各家天宗會挑選適合司命刀的金丹,加入元屠宗,這些金丹都會於麒麟妙相前立下道誓,當然元屠宗有合適的金丹那就更好……
以續燭有藏的法門,諸多金丹輪流祭煉司命刀,若有天子來襲,當可由各位祭刀金丹全力爆發,與之爭鋒!”
原來如此,左函明瞬間明白了其中妙處,以續燭有藏法門祭煉司命刀,將刀侍人變爲人侍刀,倒是和命曇宗的神魔之主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同時,他也明白了金玉麒麟的用心良苦。
有了這道玄妙法門補充宗門底蘊,元屠宗便真真正正擁有了隕落聖尊的戰力,而於麒麟妙相之前立下道誓,則是杜絕了別有用心之人。
“至於其它底蘊,我會協調各家天宗調集,左宗主大可放心。”鄭景星將胸口拍得震天響。
“感謝人皇予我元屠宗如此機會。”
左函明輕輕舒了口氣,誠心誠意出聲,“若是諸位刀君到了我宗,既然同祭命刀,當共掌宗門,以示我宗誠意。”
有麒麟妙相見證道誓,各位入宗的刀君想來都信得過,以後大家同心同器,同伐同戰,甚至有攜手衝擊元神尊位的可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真誠纔是最好的手段,這是他在伏宇初身上明悟最爲深刻的教訓,若是當時命曇宗主不曾猶豫不決,雙英之爭絕不會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這樣的悲劇,絕不能在元屠宗上演!
於烈烈劫爭的爭勝中,於長生久視的道途前,區區宗門權利,何足掛齒……
“不,至少這次劫爭完畢前,還請左宗主繼續擔起天宗管理的重任,也要對所有刀君有所約束!換句話說,各位刀君必須在元屠宗的指派下行事。”
金玉麒麟口氣一轉,神色鄭重,緩緩開口,“這點非常重要,或者說,正是爲了這道靈膳,才上了整桌席面。”
咦?
左函明眸子中不禁生出絲絲疑惑,難以理解爲何鄭景星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不過聯想到金玉麒麟口中所言,天魔即將破天而來,元屠宗主似有所悟。
確實,不知天魔具體何時殺至,各宗選出的刀君到了元屠宗後,需要熟悉祭煉法門,需要以心神映入命刀,需要彼此演練合擊神通,時間實在緊迫,豈能以諸般雜務相擾。
“明白了,人皇還請放心,劫爭之事最爲緊切,絕不會有其它雜務煩事相擾各位刀君。”
鄭景星淡淡笑了笑,輕輕搖頭,“雜務煩事還需安排,如此才能儘快勾連因果……”
既然想坑天子一個大的,自然是要設下至深的陷阱,甚至還需以因果將之遮掩住。
各域設下的七星陣位,明面上故意留出的破綻是姜姓,實際真正的破綻卻是元屠宗,直到諸脈天子小心翼翼的試探後,便會漸漸察覺到這處南域的弱點。
勾連因果?
左函明微微眯起了眼睛,已經感覺事情絕不簡單,金玉麒麟的一應佈置如此謹慎,怕是所謀甚大。
鄭景星鄭重地點點頭,“正好有一個秘密要告知左宗主,關乎與諸脈天子的劫爭勝負,還請立誓守秘!”
司命刀的殺韻,恰恰可以遮掩姜默舒的真身,隱在諸位刀君之中,左函明爲司命刀的現任刀主,在祭煉法門轉換之時,自然能識別各位刀君的氣機,卻是瞞不過去,既然瞞不住,不如告知其部分安排,方好配合。
只要能誘得天子落入陷阱,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着踏入殿中的滄桑中年,左函明細細思索了一下,試探着問了一句,“可是短眉真人當面?”
作爲虛天要塞中頗有名氣的金丹,公孫無止的鬥法實力極爲不俗,曾與大天妖打得有來有回,於戰陣之道更是別有機杼,揚威北疆妖廷,而此人最爲人稱道的,則是於戮地靈尊的手中,堂堂正正取回了公孫家先祖的遺體,數日之間名動各域,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這位公孫無止,便是刀君之一,不過一應安排皆由左宗主來定。”鄭景星的嘴角彎起若有若無的弧度,“其實你們也算得上熟人舊識……”
舊識?熟人?
左函明不禁有些疑惑,他非常確定,他並未見過公孫無止,據說這位公孫家的遺脈向來獨來獨往,極少與人結交,曾有公孫家的族人向染垣仙尊求證,得到的卻是元神幽幽一聲嘆息,終是歸於無言。
“左宗主,當年你見證我成就金丹,甚至還邀我加入元屠宗,便是這些年,你我也沒有少打交道,怎麼換了張臉就不認識了?”
看着眉眼溫潤的儒雅道子,左函明猛然退了一步,只覺得自家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似是不能相信落入眸中的一切。
“默舒?怎麼會是你?”
元屠宗主只覺得九天冰河驟然砸下,砸得他頭暈目眩,整個人似乎都有些懵了。
“可不就是我,迦雲真盯得我太緊,逼得我只能以其它身份隱去因果。”姜默舒聳了聳肩膀,衝着熟人將手一攤,“這次也是要借元屠宗的因果遮掩一下,免得被各脈天子窺破端倪。”
原來如此!怪不得金玉麒麟的安排如此古怪!怪不得姜家一併入世!怪不得選上元屠宗!
左函明只覺得周身精血彷彿都流動得快了幾分,再想到北疆劫爭之前,公孫無止以勾決信使的身份在北疆闖出的名頭,做下的事情,瞬息之間,他只覺得口乾舌燥。
該不會……
“雙英之爭是假的?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彷彿一道閃電於靈臺中炸裂,驅散了籠罩其中的烏雲,左函明瞪大了雙眼,一隻手指着姜默舒,不住顫抖。
看着神魔道子輕輕點頭,左函明只覺得五雷轟頂,怪不得證就金丹之時,雙英還欺天瞞地般大演一場,合着自家和伏宇初的反應也是其中的一環。
“你騙得我好苦啊……”元屠宗主的目光瞬間變得極爲幽怨,彷彿癡情女子終是尋到了負心人,千般萬般的心結,終是凝爲一句話,細細流淌而下。
“我這不是來賠罪了麼,好歹我也算元屠天宗的刀君之一嘛……宗主還請勿要糾結,想想那命曇宗的伏長老,宗主會不會覺得忽然好上很多了……”
道子身份轉變極快,將左函明雷得是外焦裡嫩,不過道理確實沒錯。
一想到伏宇初還是時常自怨自艾,怨自己當年未能平衡雙英,左函明的嘴角不由得扯了扯,也不知是在笑,還是憋出了內傷……
也對,這等天地至妙,怕是知情人根本沒幾個,於雙英之事輸了伏宇初這麼些年,今日終是找回了場子。
眼前道子和北疆那位,實在配合得天衣無縫,誰會猜得到?!誰會看得破?!
就連那謀斷無雙的妖師,不一樣被瞞在鼓裡,勝機盡失。
左函明深深吸了一口氣,先是衝金玉麒麟微微頷首,旋即向着神魔道子做了一個虛請的動作。
聲中帶顫,眸子中也有微微的溼潤,
“無止刀君,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