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笑意瞬間凝固在逢幸天子的臉上,與之相對,是儒雅道子眸子中散溢出的凜凜霜雪。
姜默舒的眸子中似有一抹難言的疲憊,也有一抹錚錚如劍的堅持。
這樣的眼神,逢幸天子覺得很是陌生,那始信有真於枯榮的昂然,已然令天子不由得眉頭一皺。
如此不顧後果的道子,天子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
不顧自身隕落,不顧戰局敗壞,不顧天地沉淪,也要將一切的不順斬於眼前?
怎麼可能,眼前的刑天之主是瘋子麼?
“姜宗主是不是再考慮考慮,畢竟,北疆還有一位無間佛母對命曇宗虎視眈眈,化真妖廷還有個迦雲真不容小覷,與這兩位的威脅相比,我證不證大自在實在不值一提。”
天子緊緊盯着姜默舒的眼神,似要在其中看出一絲動搖。
其它天地中的殺身劫數被他一一避過,逢幸天子自然知道魔妙中的玄奇,只要對面心有顧忌,意有牽掛,便必然有着生路,看似危機臨頭,其實卻都能安全度過。
只是這麒麟天的刑天之主卻似乎表現得有些不一樣,顧及,掛念,這些他似乎也有,卻又彷彿沒有寄於心間,好似一個難解的迷,讓人捉摸不清。
“謝過天子好意提醒,北疆沈師姐以詭心傾天覆地,論神通有絕代之姿,我自是不敢有絲毫怠慢的。那妖師迦雲真雖說可爲良朋知己,卻也是我西極的心頭大患,他欲殺我而後快,我也很想將他斬於劍下……“
姜默舒有氣無力地拱了拱手,落在逢幸天子的眼中,殺伐道子似乎真的有些累,也許是道體,也許是心魂,總之一眼看去,就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偏偏卻又是那般的捨我其誰。
“不過,我還是想取天子的性命!修行不問春秋事,謝了黃花有李花,既然好不容易誑天子入劫,就斷斷沒有網開一面的道理。”
果然,儒雅道子隨後說出的話,就如一柄劍折不改剛的鋒刃,深深扎入了逢幸天子的魔識中,令他爲之撫掌而嘆。
“哪怕氣運反噬至深,哪怕與我同歸於盡……”
“哪怕氣運反噬至深!哪怕與天子同歸於盡!”
天子幽幽一嘆,眸子中生出一抹慨然。
以怒御心,由殺證道,在旁人眼中或許已然困頓於殺孽。幾番征戰,血色所染,不想對面的眸子中卻未見枯榮白頭,似有初心依舊。
風月紅塵懶湊,凜寒殺意心上剖,如春秋逝水不復留,敢教朗朗乾坤血難收。
眼前這道子就如那癡人上得蘭舟,踏浪細品殺伐悠悠,似是逍遙錚錚客,寸心隨水逐流。
見得這樣的道子,是殺伐破滅的幸事,卻也是天子的不幸,是刑天之主不承認的命數,更是絕處逢生的絕路。
怎麼這麒麟天中就出了這等人物,關鍵是這樣的妙人兒還不只一個,還有金玉麒麟,還有無間佛母,還有殺性屍鬼……
也許正是有着如此多的英才,刑天之主纔敢說出謝了黃花有李花,實在是讓他這個天子都有些嫉妒。
魔潮之中,再度掀起了波浪,層層疊疊,浩瀚的混沌之性似是感受到了天子的心意,忽地捲起徹霄烈烈,魔氣沸滾蒸騰。
憤怒而壓抑的嘶吼在魔潮中隱隱蕩起,彷彿地火積聚到了極致,爲天地怒,爲天地忿,爲不被承認的命數爭辯,爲即將到來的殺伐咆哮。
轟隆!天地乾坤盡起迴應,似有天叱地責,似有乾坤震怒,淡淡的血雨憑空出現,崩墜飛濺。
而在千萬點血雨的正中心,姜默舒面無動容地立在那裡,在天地的勃然大怒中,那單薄的身軀顯得有些孤立無援。
后羿微微彎下`身子,投下了彷彿高山峻嶺的影子,遮住了姜默舒的身形,絲絲血雨不住打在後天神魔寬厚的後背上,方一接觸,神魔真身瞬間滲出了金色的神魔之血,彷彿是在不甘地怒吼,好似蠻荒中踏出的凶神。
淡淡的青光再次在道子手中慢慢盈起,漸漸變得青翠欲滴。
烈烈滄浪同樣開始澎湃激盪,上迎虛空罡風,下絕灼灼地火,瞬間已是如潮涌動,濁水翻滾。
“能見此殺伐,也算是我的幸事……”逢幸天子不由得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昂首發動了甚深魔妙。
“同樣是我的幸事,說實話,若非有諸多天子和妖聖的逼`迫,我怕是要晚很多時候纔有可能走到如今的地步,甚至中間行差踏錯也有可能。”
姜默舒的笑容裡有着一絲坦然,如獨登江樓來邀驚濤,似履冰詭算伏得暗刀,風雪千山幸有神魔昭昭。
天子在他的眸子中似看到了明豔到極致的春光,也彷彿有着森然若冰雪的寒意,那渺小的身軀在神魔的護衛下,卻是如此地凜凜不可侵犯。
天子與道子相視一笑,諸天中,有人無意到此,有人殺奔而來,命運就是這麼顛沛難測,彷彿如同潮水一樣,將兩個原本絕無可能交集的人牽在了一處,殺在了一處。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眷顧,於無常和有常中有幸來逢,於貪癡嗔中灑脫爭鋒。
彼此有着不同的命數,彼此有着不同的意志。
逢幸天子腳下的金舟再度出現,那晶瑩剔透的犄角已然落到金舟的最前方,灑下了陣陣毫光,不住在虛空中蕩起淺淺的漣漪,天地中的氣運彷彿被引動了,似於冥冥中朝着這裡匯聚過來,頃刻之間,幾乎不可視不可擦的氣運已然凝爲了實質,將金舟牢牢包裹,幻成了一座巨大的七彩樓船,至美絢麗,耀眼奪目。
而與此同時,青光已然愈發青翠,彷彿天地中所有的盈碧都匯聚到此,呈了一抹傾城,顯了一抹殺誠。
這青光照耀得此地一片明淨,似在無邊的荒漠中綻放生機,於亙古黑暗裡大放光明。
“我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天傾,則日月辰星墜;地陷,故百川江海歸……”
沉沉的呼喝從共工神魔的口中傳出,天地彷彿也爲之顫慄,這是樊籠中折羽的決絕,是要天地既白的渴望,便是子虛岸邊也要拼命一赴,便是漫天風雪也要乘風一逐。
天子和道子沒有絲毫留手,御使着盡展的魔妙,押上了全部的道力,付與了所有的心魂。
激盪的混沌魔潮中,好似生出了無量光,照亮了道子的沉靜眉眼,卻見他輕輕一笑,“無邊殺孽獄我,即見無量光善……”
與天子爭鋒,與妖聖搏命,當不能有絲毫猶豫,當斷則斷,當殺則殺,那被逢幸天子踏過的十數天地,如今何在?那些牽絆之人,那些穩重之人,那些猶豫之人,那些不慚之人,如今何在?
走到姜默舒面前的,卻是隻有逢幸天子,若是今日放走了他,也許未來的某個時刻,自己怕是會成爲他口中衆多脫身的劫數之一。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爭勝之道,自家於籌算稍弱,不好取那厚勢,便要多多佔得實地,每殺一個天子,每殺一個妖聖,便是多佔一分,便是多勝一分。
“天子一直以來的幸運,今日便做個了斷吧,我這人向來臉黑手黴,一直沒什麼財運,所以也見不得人好,最喜做些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事。
逢幸天子,就當我嫉妒了吧,恨不得與你同歸於盡……”姜默舒的語氣中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青索斬出,神魔狠撞。
有三尺劍添一字決判,戰!
有烈烈魔輕將命來捐,敢!
有幸天子聲嘆妙盡演,豔!
沒有輸贏,沒有勝負,只有生死對酬,邀得同赴自在遊,拜無憂。
……
“仙尊太急了,我等是客,主人家不好好招呼,卻是有失體面了。”
念慈天子已然悠悠一笑,慈悲之性宛若明珠高懸,返照空靈,爲衆生垂淚,爲諸情歡喜。
“你擋不住我的,那搖光星位有刑天之主,有諸多金丹和凝真,氣運之相宛若燭照,便是有混沌魔性也擋不住我的感應。”拙愚仙尊搖了搖頭,沉沉出聲,戳破了念慈天子的算計。
不過他的靈臺之中,卻不像面容上那麼平靜。
便是拙愚仙尊以玄痕道劍爲憑,也僅僅只能做到模糊感應。搖光星位的方位忽而在下,忽而在左,變幻莫測,甚至有幾次方位還出現在拙愚仙尊的身後,實在是可怖可嘆。
混沌魔潮不容小覷,是破滅一道的甚深至妙之一,更是破滅一道的諸脈天子,行獵諸天的爭伐手段,不知有多少天地隕落於其中。
如今幾位破滅天子全力發動混沌魔潮,這西極腹心已然是渾如天地未開,將各處星位深埋其中。
好在他明白即便守住開陽星位也是必輸的局面,只要能衝到搖光星位,救下被圍攻的刑天之主,才能掙回平局,哪怕是折了開陽星位,小輸一陣也尚能接受。
念慈天子有些驚訝,萬萬沒想到,眼前的劍宗元神真的能於混沌中感知搖光星位,而且哪怕拼着被慈悲魔妙侵蝕,也要全力趕往。
看來能看清西極勝機的也不只自己,元神中同樣有看得清的。
不過,終是七脈天子先佔住了優勢,這劍宗元神想要憑一己之力將戰局扳平,談何容易。
只要自己發動魔妙阻攔,等劍宗元神千辛萬苦趕到搖光星位,面對他的,也許只有金柱內的一衆金丹凝真,或茫然,或絕望,或後悔……唯獨少了最關鍵的一人,刑天之主。
“我之前耽於氣運,囿於玄機,卻是有些忘了執劍的道理了。見了刑天之主的所行所爲,卻是讓我斬破了之前心頭的諸妄。”劍宗元神的眼中,多出了往日裡沒有的清靈盈躍,似有一顆通透劍心活潑潑,明燦燦,經行於天地,激盪於鋒刃。
念慈天子同樣讚許地點點頭,若非這等殺伐之才,若非這等天子之姿,又豈能得了諸多破滅天子的青眼。
煌煌神魔意,烈烈天地間,實在讓人無法忽視,待將他度化爲天子,也許破滅諸脈將更進一步,甚至破開甚深前路。
而拙愚仙尊的反應,更是讓她知道了原來真的有針對天子的算計。
身爲破滅一脈定計施策的天子,她對刑天之主實在是太過滿意了。
明明能在碎碧城勉強支撐,但其卻敢毅然捨棄,甚至不惜以西極的腹心之地來設下陣勢,卻又與劍宗元神詐作不和,準備以此來暗算天子。
煌煌殺伐中,卻有暗伏的詭計,以正合,以奇勝,這樣的爭勝之心,這樣的陰謀陽謀,實在令人心生歡喜,甚至極爲期待。
等他成就天子,破滅諸脈中卻是多了妙性,可以共談共探,共商共賞,落子於諸天中,殺伐於衆生裡,賞天地凋謝,賞破滅盛放。
自己一直期待有如此妙性入得破滅,不想卻是在這麒麟天中得償所願。
兩位天子相迎,一位同是陷殺至妙,一位更有天地之幸,不過刑天之主值得如此禮遇,畢竟,自己想要的,陷世天子想要的,破滅諸脈想要的,刑天之主都半點不缺。
念慈天子再一次擋住了拙愚仙尊的前路,眸子中有着輕鬆的笑意,“仙尊只道他是你西極的勝機,卻是不知他也是我破滅諸脈的一個機會,數個天地都未曾遇見的機會,實在有幸於這麒麟天中遇見。
仙尊覺得我會讓伱干擾到搖光星位麼?”
晦暗不明的魔潮中,念慈天子微微屈身一福,全了一禮,似是表達赤誠相邀的心意。
而在她的對面,拙愚仙尊執着道劍,眉目中一片凝重,似是羞愧,似是決然,似是無悔。
天子與元神的視線中似是有着雷霆與火焰交織碰撞,彼此的沉默彷彿泡影一般脆弱。
轟!
宛若琉璃破碎的聲音同時落入靈臺和魔識,拙愚仙尊和念慈天子齊齊色變,眸子中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在劍宗元神的感應中,天地氣運出了問題,那搖光星位所在,原來只能隱隱感知,眼下卻彷彿似乎懸掛於天的大日,清晰無比。原本虛無的氣運此刻正如潮如浪地涌了過去,可是感知中,那處星位卻有一種天憎地厭的感覺,便是玄痕道劍都隱隱傳來排斥之意,似是不願有絲毫沾染。
念慈天子沉默着,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搖光方位所在,終是幽幽一嘆。
魔潮中的混沌之性已然在慢慢消散,這代表着什麼,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而那搖光星位爆發出的氣運反噬,則是讓念慈天子無言以對。
哪怕同歸於盡,也要趕盡殺絕?!
明明有大好前路,爲何決絕至此,難道在這刑天之主的眼中,每一次的爭鋒鬥法,都如那垂死掙扎一般麼?
念慈天子靜靜看着搖光星位,憂傷地開口道,“拙愚,我破滅一道會退出玄碎海,恭喜你們,此戰是你們勝了。”
不過,代價嘛,我破滅一道有兩位天子證了大自在,而你們,刑天之主被氣運反噬,當是會隨後隕落。”
什麼?!
天子的話宛若雷霆天劫,狠狠砸在拙愚仙尊的靈臺中,令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