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一縷春風,卻冬雪繾倦,借殺伐成全,赴此山海無攔,終是不晚。
洶涌的雷潮中,金玉麒麟衝第七明凰微微頷首,做了個虛引的動作,旋即轉身離去,走過儒雅道子的身側時,淡然出聲,“落陷龍宮的人情債,我龍家拿命還了。”
“是的,如今卻是我倒欠了你,龍家的人不會白死。”儒雅道子拱手一禮。
兩位道子的對話宛若洶洶的天劫,猛然轟在第七明凰的靈臺之中,令她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眸子中更是生出凜凜寒意。
遮蔽青冥的鳳炎似是在恐懼,烈烈赤紅漫空亂舞,團團滾滾,光焰灼人,映得滿天奇幻異彩,彷彿有無數硃紅火鳳,焚山煮海,幻麗無儔。萬千清脆的鳳鳥鸞鳴,聽來讓人心曠神怡,卻有着森然的殺機。
似有感應,姜默舒擡起眉眼,眸子中卻是有着淡淡的笑意,“明凰怕了?”
他踏空向上走了幾步,身下是浩瀚的雷潮,頭頂卻是光焰萬丈,似是下一瞬就會山崩海嘯般砸下。
“刑天之主,你怎麼可能在此?”第七明凰的玉顏已然變得冷冷森然,神情更是無比凝重。
便是她自信天地中絕無人能殺得了自己,靈臺中卻依然好似蒙上了一層陰霾。
妖師的算計可謂是絕無破綻,虛天要塞掀戰引開了三位神魔天命,勾連天魔破界讓西極三宗求援,鎖龍大營也是細細計算着損失,以妖軍慘烈的失敗,來掩蓋龍家道子的隕落。
便是第七明凰也不得不承認,一切發展都是如此順遂,金鱗化龍眼看就要功成!
偏偏,最不該出現的人,眼下卻是突兀地出現了,怎麼可能?!
難道這姜默舒不怕天魔入侵西極後,生靈塗炭?!難道他察覺到了金鱗化龍的秘密?!
不可能的!
有一瞬間,第七明凰甚至覺得眼前這個儒雅道子會不會是什麼幻身……
不過這淡然凜冽的眉眼,這冷冷殺伐的氣勢,這當面執禮的體面,如淡淡輝瑩彩的匣中玉,也如生死淬鍊過的寒芒鋒,卻又哪裡可能是僞裝。
“爲什麼明凰會覺得我不該在此?”
姜默舒拱手笑了笑,溫和得彷彿一位樹下讀書的書生,酒半溫,茶未冷,落紅覆了一身,眸子中的好奇是如此地純粹,彷彿那無知稚童,盈盈淺笑間,聲聲燦生蓮。
道子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似那天邊雲舒雲卷,寄了繾倦,遠了殺亂,“還是說那天魔打破玄碎海,真有云真在裡面費了心思,動了手腳?”
話一出口,錚錚殺韻已然沖天而起,如此純粹的征伐之念,煌煌天地震,烈烈鬼神驚,不住醞釀,反覆激盪,如凜凜霜色催折了春濃,如匆匆紅塵砸碎了殘夢。
瘋與魔斟酌了冷意森面,殺與癡染就了滿身決斷。
錚錚提刀來催命危,睥睨御魔來論不退,只一個殺心如沸。
第七明凰猛然一窒,自成就真鳳位格以來,她從來沒有面對過如此沉重的壓力,彷彿一座太古神山從青冥中轟然而落,似要天塌地陷一般。
彷彿天沉日隕難留身,坐困癡嗔空餘恨……
“你想殺我?”
第七明凰幽幽一嘆,眸子中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輕輕撫了撫鬢邊的鳳羽,“就像伱殺了那幾頭真龍。”
“不錯,龍鳳都不該出現在天地中,我說的!”姜默舒的眉眼間有着一抹溫潤,淡然開口。
一語出而天地驚,一言落而衆修默,天地彷彿陷入沉默,衆生俱是戰戰凜然。
漫天火海之下,洶涌雷霆之上,儒雅道子彷彿點起一盞孤燈,行來處血落無聲,照亮了天地中的昏昏沉沉。
有那陽壽將近的人族修士已然潸然淚下,“讓我好等啊,真是好等啊……”
等到殘軀已快歸塵,等到天地不住淪深,等到夢醒恍了神,等到悲聲嘆說好等……終是有人要殺龍殺鳳,要洗淨天地。
龍望臺哈哈大笑,笑得已是直不起腰,他顫巍巍地擡起了手臂,就如之前隕落的族兄一樣,指向了妖師,指向了蛟聖,臉上有着一抹潮`紅,“我活着,就是要看刑天之主,來殺龍,來殺鳳,來……”
他頓了頓,面容中多出一抹高傲,甚至有些居高臨下,烈烈咆哮出聲,
“來……殺妖!”
妖師和蛟聖都沒有開口反駁,只是面色沉凝地看着水鏡,眼下的局勢已然超出了最初的算計,也超出了妖師的掌控。
金鱗化龍雖未失敗,但已然被窺破了關鍵所在,可想而知,所有龍家子弟將再不會出鎖龍大營一步,等局勢稍穩,命曇宗定會盡起所有神魔天命,護着這些龍家之人退回命曇宗,甚至直接返回南域。
迦雲真始終想不明白,姜默舒怎麼會在此時出現?!
中原淪陷之時,拼着得罪各家天宗,刑天之主也堅持要撤出所有凡人,眼下,西極玄碎海方向已然岌岌可危,馬上就是生靈塗炭的局面。
便是他迦雲真處在姜默舒的位置,面對三宗的求援,面對洶洶的魔潮,若要穩住局勢,若想顧全大局,也必然會選擇支援玄碎海,怎麼可能來鎖龍大營。
“雲真,要不我出手……”琨蛟妖聖沉沉出聲,金鱗化龍到了緊要關頭,卻不能眼睜睜看着功虧一簣。
此事非是隻關乎他自己的身死,更是關乎蛟屬一脈的氣運,龍運反噬非同小可,不成功便成仁,若是金鱗化龍不成,蛟屬一脈怕是要拿命來賠。
迦雲真緩緩搖了搖頭,端着面前的苦茶嗅了嗅,“不妥!琨蛟妖聖你若是這個樣子出去,對面一眼便能猜到我等的謀劃,第七明凰也是知道這點,纔想試試能不能亂中取勝。”
“亂中取勝?”琨蛟妖聖不由得一怔。
“第七明凰剛剛撫了撫鬢邊的鳳羽,這是我和她約好的,若是金鱗化龍被擋在最後一步,她便以此知會我,用真鳳不死身直衝鎖龍大營,換幾個龍家道子的性命。”迦雲真喟然一嘆,神情已然變得有些黯淡。
雖然他自信姜默舒絕不會來鎖龍大營,但也和第七明凰商議了萬一情況的應對之策。
其一,放棄此次金鱗化龍,放棄琨蛟妖聖,也放棄蛟屬,第七明凰直接撤到安全所在,以後再尋機會,以鯉屬或蛇屬來複生真龍。
其二,便是以真鳳不死身衝擊鎖龍大營,無論如何,都要殺掉最後幾個龍家道子,以掩護真龍復世,代價就是浴火重生後的真鳳,會丟掉絕大多數的記憶。
如今根據約定好的動作,第七明凰卻是選擇了第二種。
妖師死死盯着水鏡,哪怕他從不敬獻神佛,此時卻是暗中祈禱,敬請天地助益真鳳一脈,只需一擊。
清越鳳鳴從第七明凰檀口中響起,彷彿解除了某種限制,也好似放下了某些心事,漫天鳳炎倏地變得柔柔似水,彷彿玉人眼中那似水柔情,好似天地中的笑語笙歌,又如那般配至極的耳鬢廝`磨……
轟!
天空中已然紅霞亂舞,瑞靄浮空,鳳鳴響徹在天地兩間,百丈真鳳靈軀宛若煌煌大日,漫空乘風,靈動異常。
漫天鳳炎倏地一捲,已然化爲了栩栩如生的百丈龍形,瞬息之間,隱隱龍吟和清脆鳳鳴交織在一處,天地盡起迴音,一時間,龍行鳳舞,聲勢極爲絢麗幻美。
“刑天之主,若非是你,我也下不了這決心,這禮敬天地的一禮,能有你見證,倒也不錯……”
第七明凰眸子中沒有絲毫怨恨,只是看着鳳炎所化的龍形,眸中深深,幽幽一嘆。龍鳳翔空之際,鳳鳴再起,似赴了一場人間佳話,玉人是她,司儀也是她,“一敬天地……”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大聖滿座,沒有妖廷恭賀,只有漫天殺韻相送,只有烈烈雷霆笑語,在這西極殺伐所在,在這兩軍亡命之處,第七明凰的眸子中有着淡淡的笑意,決然明媚,柔柔似水。
天地轟然作響,直如百萬天鼓奏鳴,山海盡起迴音,明明還是大日行天,卻是垂落下萬千星光,好似明珠瓔珞。
赤色滿天,星光點綴,萬千龍鳳交織的真符在虛空中舒展,天地洞房天星燭,情到深處有還無。
姜默舒淡然看向天地中盤旋交織的龍鳳,眸子卻是冷冷森然。
便是天地相應,便是乾坤來許,便是這龍鳳呈祥的道韻已然得了造化,能壓住殺韻,能抵住殺性,又能如何?!
龍鳳行天的齊齊翩躚,金玉相合的風月成眠,卻是由淋漓的鮮血洗染,更有着累累屍骨的鋪墊。
天地之中,朝暮更迭,憑什麼龍鳳就該活着,憑什麼妖魔就能吃人,天地承認的血脈尊貴?
自己被教得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落到這神通之世,自是不認天命,便是真龍也屠得,便是真鳳也殺得,血色裡存天真,錚錚中道爛漫,殺業裡暖凡胎,凜凜中慢飲盞。
劍也罷,神魔也好,都是殺中手段,問心自勘,且來潑灑春秋一番。
我來,來殺妖!
儒雅道子迎着浩瀚無匹的凜凜天威,頂着至尊至貴的龍鳳位格,高高地昂着頭顱,肅穆出聲,
“除天之光害,恤地之百艱,殺得妖窮,爲人道敬,爲鬼神宗……”
其音揚揚,朗朗越越,便是漫天鳳鳴龍吟也遮攔不住,令其直衝雲霄,就如那雷潮炎海中的孤帆,也如那春秋逝水中的浮槎,自有憨憨孤勇。
掙活處,爭路中,征伐裡,幾番風雨,
蹉跎癡人夢,卻道滿庭春光載不動,笑問與誰同,神魔來共。
所有修士,所有妖軍瞬間都驚呆了,便是元神和妖聖都停下了鬥法,駭然看向那烈烈殺伐的所在。
這是……
不能置信的念頭倏地出現在所有人的靈臺,烈烈天風中,儒雅道子的衣衫隨風輕揚,似是在言說着剛硬的風骨。
洶涌的雷潮上,交纏的龍鳳前,那道子的身影顯得尤爲渺小,不過無數妖軍卻是不住顫慄着,似是過於憤怒,似是難言恐懼。
妖師手中的茶盞已然打翻在地,應該說碎裂了一地,苦澀的茶水從他的掌沿緩緩滴下,不僅讓他感覺不到絲毫溫熱,反而令他的心彷彿落入了無底的冰窟,冰冷,死灰,甚至有着一絲絕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第三尊神魔……”迦雲真囁嚅着嘴脣,嘶啞地發出不甘的質問。
彷彿天地不公,好似天意不眷,一縷鮮血已然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就如天地中那抹盤旋的赤,那團絕望的紅。
“二敬因果……”第七明凰壓抑住悸動的心神,鳳翼輕輕撫過炎龍的鱗片,旋即龍鳳交纏在一處,繼續蜿蜒盤旋向上,似在朝着天地遙遙一拜,至誠至真,至情至性。
真鳳的眸子中生出煌煌明光,灼灼炎韻化爲繞指柔,高天層雲,幽幽青冥,浩瀚山川,都被染上了一層異彩,猶如明霞錦繡,幻美無儔,天地之間已然一片輝煌。
明凰揮動雙翼,彷彿有着極大的阻力,好似推動潮汐逆天而行,她的眸子中生出無怨無悔的決然,清越的鳳鳴再度飄揚在天地中,“龍鳳呈喜……”
隨着真鳳喝儀的天籟清音,天空中倏地顯出一輪幻月,日月之光交織灑下,彷彿天地朝賀,隱隱的宏音響徹天上地下,頓成恆古未有之奇觀。
明淨光芒籠罩着幻龍和真鳳,龍行龖龖,鳳翔翽翽,龍鱗與鳳羽好似綻放的春花,彷彿入骨婆娑,彼此點綴,彼此糾纏,不曾瞞也不會倦。
轟!幻龍化爲龍符,落到第七明凰的額間。
一滴清淚頓時從真鳳的眼角滑落下來,是這樣的清澈,是這樣的明媚,似漠漠春寒終散,似渺渺雲煙終淡,似片片落紅終亂,似幽幽簾夢終還……
真鳳不死身終是成了,以她夢寐以求的樣子,呈於世間,爲乾坤所賀,爲天地所認。
龍血鳳脈爲天地尊,受天地承認,她沒有錯,這世間當有龍鳳,龍鳳當有良緣。
第七明凰幽幽看向鎖龍大營,眸光已然難以捉摸。
可惜啊,以後怕是很多事都不會記得了,他送的繁花,他演的妙法,他攏的雲霞,他沏的溫茶……所有的所有,都會化得乾淨,唯有今日這禮敬天地因果,龍鳳呈喜,會牢牢刻印在她的心中。
也許,這樣也好。
鎖龍?!天地承認的至尊之血又豈是區區孱弱的人軀鎖得住的,今日,便讓我來爲天地中的貴血破開枷鎖,令其重返世間。
舍了身,忘了死,不信這天地不爲至尊的血脈留一線生機,龍血得天地承認,不該亡!
便是刑天之主煉出了第三尊後天神魔,難道還能打破天地對真鳳的眷顧?
第七明凰擡眼望去,儒雅道子身側已然出現一位魁梧雄壯、外貌英偉的猛漢,一手擎紅弓,一手掣白箭。
神魔真言烈烈灼灼,如明明鏡,如錚錚鋒,不住在天地中迴盪,
“……自有銳芒執在手,爲作世間屠妖人,
何妨落得至尊血,化雨吹銷萬里塵。”
第七明凰鳳眸中現出決絕之意,這一擊傾天覆地,已然得了天地的承認與眷顧,更是她捨身一擊,甚至沒有生死之擾。
別說鎖龍大營,就是虛天要塞她也有信心撞個魚死網破,便是刑天之主有兩尊神魔,她也不相信對面能擋得住她。
一箭?!難道以真鳳的不死不滅之性,還擋不住對面一箭?!
轟!
出乎所有人意料,第七明凰沒有擊向刑天之主,卻是帶着煌煌鳳炎,悍然撞向了鎖龍大營,攜天地之威,裹赤韻靈炎,急電似地覆壓而下,直令人搖魂蕩魄,肝膽欲裂。
姜默舒輕輕呼出一口氣,眸子已然變得深邃無比,昂起頭顱坦然笑了笑,“第七明凰,得罪了!”
儒雅道子,倏地擡起了左臂,似是執着弓,右手虛捏,似是攥着箭,似在艱難拉開無形的弓弦。
而在他的身側,英偉的猛漢以同樣的動作,將白箭搭在了紅弓之上,似是輕輕鬆鬆。
下個瞬間,姜默舒猛然暴喝,“后羿在此,真鳳當落!”
一道金色流光,如雷似電,眨眼間消失在後天神魔的弓弦之上。
金光斂處,第七明凰的眸子中頓時生出一抹詫異,旋即又化爲了深深的悲哀。
百丈真鳳微微搖頭,似是放不下似的,最後看了一眼分鋒妖嶺,隨後便轟然砸落在鎖龍大營的不遠處。
龍鳳的緣,風月的惑,終是得了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