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皇喻令帶着瑩瑩流光,呈於生院八位金丹身前,所有人的神色都極其複雜,甚至還專門以天宗手段驗了真僞。
秘印無錯,皇韻無缺,甚至有元神共議的標識,足以證明這不僅僅是人皇的意思,還是東界所有天宗共同的意志。
弦潮真人不由得喟然一嘆,“看來屍……姬先生入主生院已經是註定之局,未來如何實在難說,但他願意接下生院這個燙手山芋,至少能讓生院所有留下的人,渡過眼下的危機。”
作爲生院資格最老的金丹,他的陽壽已是快到三千大限,心中早已沒了什麼執念,若說還有什麼遺憾,就是生院兩位院主先後被證實勾結天魔,生院的落幕幾乎已是鐵板釘釘。
便是人皇下令,多半也不會有哪位元神願意來淌這灘渾水。
畢竟,生院雖說也還有些底蘊,但搞不好會牽連元神折損氣運,這對任何元神來說,都是不小的風險。
弦潮真人已然想過,最好的結局大概就是所有人通過元神問心,得一個清白身份,接下來必然星散大半,僅剩少數修士勉強維持一個地宗的規模,再夾起尾巴做人。
甚至,他動用了所有用得到的人情,只求交好的金丹能在各宗元神處替剩下的生院修士美言一句。
哪怕一句,也是生院諸人的機會。
但他自己也知道,維持天宗格局的希望實在有些渺茫,畢竟沒有元神何談天宗,只盼諸宗元神看在生院曾於人族有功的份上,留下這一宗一脈的傳承。
這兩日,自困生院的一衆修士都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未知的結局,誰也不知即將到來的命運。
至於逃走的修士,弦潮真人不禁輕輕嘆了口氣,也許是深知過不了問心一關,所以畏罪潛逃,也許僅僅是出於不願生死操之人手,又或是絕不相信東界諸宗能放過生院……誰知道呢。
這本就是一場生死豪賭,離去與困留俱是前路,清白與生死各有抉擇,前路茫茫命數跌宕,天高海闊難言對錯。
但是,弦潮真人萬萬沒想到,人皇居然會讓這殺性屍鬼來接手生院。
這屍鬼是什麼性子,如今在東界已是人盡皆知,只一個陰狠嗜殺,對人無情,對己也無情,不求名運,不講是非,加之心思縝密,膽大包天,簡直是和金玉麒麟兩個極端。
這樣的道子入主生院,怕是無風也要掀起沖天浪。
不過,大概也只有這等狠人,才鎮得住眼下生院內外洶涌的暗潮。
弦潮真人別無它求,只求在自家入滅前,能見到生院得以傳承下去,哪怕失了天宗氣運也無妨。
所以,只要這屍鬼沒瘋魔到見人就殺,即便要清洗生院,弦潮真人甚至願意爲他手中之刃,擔下一切因果和罪責,反正他陽壽將盡,沒有家族,也沒有後人,甚至僅有兩個弟子都死在了血潮中……
真人眯着眼,不動聲色地看一看其它幾位金丹,旋即將目光投向自己的雙手,也許,數日之後,這雙手上怕是會沾上不少血腥,不過沒有關係,一切都是值得的。
從蘊氣走到金丹,再到元神無望,得意失意盡數都嚐了一遍,自己一生似是無題無言,如天風空付流景如煙,如今已是快要寄身永眠。
那些坎坷難前,那些悱惻纏`綿,那些緘默無言,皆不重要了,就如琴絃上的餘顫,既爲落寞,也爲絕響。
只盼那殺性屍鬼看在自己如此知趣,保住生院傳承,也爲生院留點種子,如此便足矣。
轟!生院的大門,已然被震得稀碎,遠遠綴在屍鬼身後的皇家修士頓時看得眼皮直跳。
“管事的出來,其它人該幹嘛幹嘛!”
囂張到極點的聲音迴盪在修醒生院的上空,令所有修士的心頭猛然一顫,八位金丹互想看了一眼,皆是沉默地點點頭。
弦潮真人不由得生出一陣止不住的悸動,靈臺中只有一個念頭,
殺才,終是來了。
……
姬催玉側躺在玉座之上,左手撐着下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靜靜聽着八位金丹的彙報,森冷的目光實在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就像那高高在上的天,無情無思,似是生院的人盡數死絕,也沒有任何關係,掀不起任何一絲波瀾。
面對這樣的目光,面對這樣的殺才,弦潮真人絲毫不敢怠慢,正色彙報道,“金丹失蹤七人,皆是沒有迴應宗門秘傳靈訊,凝真道子同樣有三百二十五人下落不明。如何處置,還請宗主示下。”
少年道人沒出聲,只是輕輕彈了彈指甲,虛空中頓時發出錚錚玉裂之音,迴盪在殿室之中,也如同雷霆一般落到生院所有修士的靈臺,就如一柄巨大的鍘刀,已經懸在了所有人的頭頂,隨時可能落下。
幾位金丹皆是感覺有隱秘的波動擴散開來,只是都不敢追問是何用意,更不敢有絲毫阻止的動作。
“不急,其它人繼續說……”過了幾息,少年淡然笑笑,眸子中卻沒有任何波動,“我從不嗜殺,很多時候我還是很好說話的。”
另一個金丹踏前一步,“宗裡所有修士已是編組完畢,待宗主確認過名單,便可請其它兩宗元神前來問心……”
少年漫不經心地端起身側的茶水,微微嗅了一下,饒有興致地抿了一口,似是手中的茶水之趣遠勝金丹口中之事。
待幾位金丹將生院的諸般要務一一彙報,少年道人終是坐直了身子,默默看向八位金丹。
“理株仙尊因我而死,可有不服的,早點提出來,免得大家都麻煩。”
冰冷的目光宛若凜冽的出鞘長刀,也如妖獸鋒利的利齒獠牙,絲毫沒有藏鋒,顯得張狂無拘。
幾位金丹爲殺意所激,體內的氣機已然不自覺地流轉起來,瞬間發覺不對,幾人趕緊用盡全部心神將氣機平復下去,冷汗已是從額頭隱隱冒出。
恍惚間,幾位金丹甚至覺得眼前的道子僅有人身之相,內裡其實正藏着一頭飢腸轆轆的兇獸,正欲破體而出,擇人而噬,而自己就是那無力反抗的凡人。
“哦,這樣都忍得住,看來你們中的天魔內應在煉心一道上很有些造詣嘛。”
少年道人的嘴角微微咧開,露出森然而又殘忍的笑容,不過幾位金丹都在這殺才的眸子中看到了貓捉老鼠的趣味,彷彿一切盡在掌握,只是單純想玩一場殺戮的遊戲。
幾位金丹同時眸光轉冷,眯着眼睛看向其他人。
“若是真有天魔內應,絕不敢勞宗主動手,還請宗主指出,我保證將之擊殺當場。”弦潮真人猛然踏前一步,鬚髮怒`張,周身丹力已是毫無保留地運轉起來。
姬催玉微微搖頭,露出一個玩味的輕笑,擡手止住了弦潮真人,“無妨,留着也好,我也需要有柄利刃抵在身後,時刻提醒我不要有任何鬆懈。不過我提醒那人一句,若是你露出破綻,被其他人察覺了,那這遊戲就結束了哦。”
“宗主,若不找出來天魔內應,怕是諸宗都不會對生院放心……”弦潮真人靈臺中掙扎了幾息,終是咬咬牙開了口。
“我說了無妨,就是無妨,若是想找出來那人,你大可自己試試。
而且,伱現在是在教我做事?!”
沒有臉色一變,眸子中也沒有任何波動,姬催玉只是側着頭看着生院金丹,淡然開口,“來之前,我就對易皓沉說過,若是我看不順眼或是等我玩膩,生院之人怕是剩不下幾個,你猜易皓沉如何說?”
幾位金丹暗道不好,少年道人彷彿在慶幸,慶幸終是有人跳了出來,讓他可以用人命來立威。
少年道人輕輕`舔`了舔嘴脣,就如一頭兇獸發現了可口的獵物,“那人皇說,生院之事我可一言而決,若有干涉之人,若有不服之人,我盡殺之。
想想也是,理株仙尊因我而死,拿一個或幾個金丹的性命鎮住宗門內外,是最簡單的辦法。”
幾位金丹頓時一怔,不由得喟然嘆息。
“宗主若覺得我的性命對眼下之局能有所助益,這條殘命交到宗主手上也無不可,橫豎我陽壽將盡,若能於生院有益,倒也不錯。”弦潮真人輕輕呼出口氣,垂手而立,就如放棄了一切的抵抗。
“你不掙扎倒是沒什麼意思了,實在掃興,算了……”
少年道人擺了擺手,眸子中不由得泛起了失望的神色,意興闌珊地說道,“天魔內應就是你們其中之一,我很期待你們能找出他來,那時我便斬了他,結束這場遊戲。”
“多謝宗主饒我不死……”弦潮真人拱了拱手,雖然不再糾纏,但他的面容上卻有着淡淡的堅持,眸光更是冷冷轉向了其它幾位金丹。
姬催玉看都沒看他一眼,隨手指了指侍在身邊的魅惑佳人,
“從今以後,生院之事便有你八人商議共決,過半既定,人死不補,若是票數相同,便由風盡殷說了算。
我偶爾閉關,不時還會遊歷東界,以及前往諸宗遍覽神通,若是日常小事都還要我親力親爲,我不如把生院的人殺個乾淨,纔好落個清靜。”
“僅遵宗主吩咐。”八位真人躬身接令。
“生院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發訊給易皓沉,用人皇喻令傳訊四域所有天宗、地宗、家族、坊市,通告所有離宗的修士,三個月之內迴歸宗門者,既往不咎,若是三月未歸,皆視爲叛宗之人,後果自負。”
“元神問心就免了,我尚且不怕你們金丹中間有天魔內應,便是凝真中有那麼幾個,也掀不起風`波。”
“今日起,生院一切恢復如常,該吃吃該喝喝,道子該出門歷練的,盡數出門。若是有其它宗門出言不遜,故意挑釁的,你等便上門問責。
若是哪家不識好歹要耍橫的,報與我,我親自上門。”
“若是你們辦事不力,處事不公,死在我手上也別埋怨。”
“沒有其它事情的話,出去吧!”
少年道人三言兩語把事情交待了,小手一揮,就要趕人。
諸位生院金丹愣了一下,旋即回過神來,互相對視一眼,緩緩地退出了殿室。
“事務上本就有分工,聽宗主的意思,也不必調整了,每日諸事均議即可。不過我沒想到,居然真有天魔內應,若是被我抓`住,嘿嘿……”弦潮真人看了其它金丹一眼,眸子中有着危險的冷光。
其它幾位金丹同樣猜疑地相互看着,衆人沉默幾息,終是嘆息着離開了原地。
殿室中,魅惑佳人蹙眉凝眸,專心思索了一會,終是遲疑着問道,“催……姬先生,真有天魔內應?”
“沒有,我騙他們的,勾連天子何等重大,事不秘則身死,復眠和理株兩位仙尊怎麼可能會讓金丹蔘與其中。”
少年道人將手一攤,如今他道力日盛,神魔劍吟已然可至入微之境,剛纔一試,這生院還算乾淨,恐怕是諸脈天子爲了避嫌,連融身真魔也沒有放上一個。
“姬先生,你給我一宗裁決之權,實在讓我有些誠惶誠恐,”風盡殷當即莞爾一笑,如仙玉顏上騰起一抹紅韻,鬢邊青絲被她輕輕挽起,醉人風情剎時宛若春花秋月,美不勝收,“不過,你該不會是想偷懶吧。”
她已然有着十足的把握,身旁這俊俏小人兒必定是個慵懶之人,八成還是個好面之人,成天裝得兇巴巴的,其實還是個心軟之人。
明明自己可以去天宗支取靈晶,偏偏這人要死撐着等人皇來把賬給結了,生怕被自己看破了端倪,還大義凜然地找了個要結下因果的藉口,唬得那易人皇一愣一愣的。
風有韻,行有痕,殺心柔魂,擬作欲嗔,似是滿腔幽恨。
哪知盡是花默月白,恍若盈雪映心門。
“胡說,翅膀硬了是吧,我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姬催玉看着掩嘴輕笑的風盡殷,兀自強硬地狡辯着,不過眸子中的一絲慌亂倒是惹得佳人愈發花枝亂顫。
眼見場面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了,也不管有沒有效,姬催玉趕緊將面色一冷,“你先去和那八個金丹交接一下事務,我去看看這生院的底蘊。”
也不待佳人迴應,少年道人快步向裡間走去,那裡正是生院的秘庫所在。
站在生院秘庫之前,數盞明燈將此處照徹得金碧一片,姜默舒淡然笑笑,似是自言自語,“仙尊當日匆忙前往麒麟樓,身上也沒有任何魔妙之物,但既然要勾結天子,自然會有聯繫天魔的物事。
仙尊會將它放在裡面麼?不如讓我來看一看。”
一個巴掌大的虛影倏地出現在姜默舒的身前,仍然是儒雅道子的模樣。
少年道人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慨然說道,“仙尊,都怪你沒留下印信,我開不了這秘庫的門,眼下只能耍賴了,勿怪!”
骨玉懸額的少年緩緩一指點出,那虛影站在他的手臂上,同樣一指點出,齊齊落在了生院秘庫的禁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