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浮雪一幀秋,閒處傾壺落盞流。
半日清風微微涼,秋色就如罅隙中一抹清光,映得人指尖和髮梢都有些發亮。
鄭景星愜意地品了品手中的幽冰化意茶,在他身側,還有一大兩小,三個孩子。
“鄭……大哥,東西我送到了的。”金倌染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吭吭哧哧憋出一句。
“你做事情,我放心得很,不過今天不談正事,也不在孩子面前說辛苦……
就是浮生偷得半日閒,正好這兩個孩子過來找我,我想到平日裡是你在照顧他們,所以喊你一起來歇息半日,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了。”
鄭景星溫和地開口,也給金倌染倒上了一盞茶,旋即無拘無束地斜靠在草地上,似那身與名都隨風吹散。
這眼前熱鬧,大好風日,卻是劍斬蒼茫,諸般辛苦換來的,當要好好珍惜纔是。
金倌染一怔,旋即柔柔一笑,也是一屁`股坐在了道子身旁,依然如當年一般,眸子中卻是隱隱泛出晶瑩。
她的辛苦,除了命曇宗中的少數幾人,大概只有眼前這人才知道。
姜默舒不在宗門的日子,她就是命曇宗最強的戰力,需要擔負起鎮壓化真和流明妖廷的重擔,面對妖聖的試探和挑釁,要堅決反擊回去,不能讓對面有絲毫窺探虛實的機會。
正是如此,她才明白了自家大哥所面對的壓力。
對面妖師窺一葉而知秋至,再配合幾位言聽計從的妖聖,當真好生恐怖。
好在,如今的命曇,再不是當年人手不足的情狀,三個天命神魔之主,加上虛天要塞,足以將白玉京護住了,眼下的防線已是推到了流明妖廷的邊界,西極諸宗在那裡設了前軍大帳,由鎖龍寺主持。
流明和化真兩家妖廷,藉助山川地勢,以及一座防禦兇悍的妖城,加上僅剩的連雲戰堡才維持住了均勢。
與月喜河相比,恰好成了翻轉的態勢。
瀚海的防線無需再保留了,已是由各宗金丹主持着開始引川化碧,更名爲塞上川,萬妖叢林倒是保留着原本的稱呼。
用自家大哥的話來說,妖廷尚在,妖族未亡,留着這名字警醒自身。
“師尊?師尊?”君羅玲的聲音悠悠迴盪在耳邊,將靈鹿女修的思緒拉了回來。
“哦,小羅玲,我一時有些慵懶,迷了神,怎麼了,二山又欺負你了?”
金倌染玉`指輕輕在眉間揉了揉,溫柔地衝自家弟子笑了笑。
此話一出,頓時給君羅玲和關二山都嚇了一跳,俊俏童子當即向後一退,直勾勾盯着金倌染,宛若看向口吐毒液的淵鬼蛇。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
關二山的小臉脹得通紅,連忙擺手,眼睛卻是不住瞟向鄭景星所在,暗道這金曦之主簡直不當人。
他修煉神通都來不及,哪裡有空去做無聊的事,只可惜,眼下還打不過這金曦之主,只能口頭吐出無力辯駁。
“師尊,都說了,二山沒有欺負我,你不要冤枉他嘛。”
君羅玲偷偷瞥了瞥關二山,見他是真急了,也難怪,二山最是佩服麒麟,當然怕留下不好的印象。
“哦,他不欺負你,怎麼不陪你玩?虧你還託我給他找喜歡的梨果……”
金倌染的眸子中有着調笑的意趣,當年的她,這些都沒有,眼下,他們都有了,真好!
關二山頓時火冒三丈,不過麒麟當面,卻是不能失了氣度,
“我……我要修行,真的很忙……”
以諸脈魔妙模糊身魂之限,逆轉生死因果,真的很難,你一個神魔之主,到底懂不懂其中艱辛啊?
“鬼道神通有什麼難的?你身爲閻羅天命,不該看看就會麼?便是要自悟神通,能有神魔構形來得難麼?”
金倌染瞥了眼氣急敗壞的關二山,還有他肩頭的閻羅天子,絲毫不給面子。
當然,命曇宗有資格,或者說,天地中有資格這麼說的,大概只有她一個。
君羅玲分明看到,自家師尊一句話,關二山的拳頭是緊了又緊。
她剛想扯扯自家師尊的衣角,金倌染卻是搖了搖頭,繼續嘲諷着,“爬都沒學會,就想飛,也就是你爲閻羅天命,不然神通一道,你搞不好還比不上小羅玲的根基紮實。”
關二山眉目一凝,剛要張口反駁,卻是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看到他如此異常的反應,卻是讓君羅玲嚇了一跳,一下蹦到他面前,小胳膊淪圓了急急解釋起來,“二山,師尊她沒有其它意思,她也經常教育我要紮實根基……”
俊俏的童子還是沒有說話,小`臉都快要皺到一處了。
清風吹拂下,金玉道子似在假寐,靈鹿女修冷笑飲茶,閻羅天子依舊裝死,少年冥思苦想,少女惴惴不安。
“你……說得不對……”良久,關二山眸子中生出掙扎的神色,但還是堅定地開口了,“我能做到哪一步,應該是我定,不是你。
羅玲確實需要夯實根基,但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這不是理由!”
又過了幾息,關二山試探着開口問道,“煉心?”
果然是天才!鄭景星的眸子中頓時生出精光,和金倌染對視一眼,俱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這閻羅天命之子實在逆天,輕易便斬了畏尊之心,以金倌染的身份、修爲,不要說對一個才修行的稚童,便是對着一個凝真九轉開口,對面怕是都得小心琢磨其中的深意,以修正自家的道途。
鄭景星是聽彭然師兄說這閻羅天命之子,癡迷自悟神通,怕耽誤他的道途,才讓自家來幫忙管管,所以有了這煉心一關,沒想到,這關二山直破而過。
當年羅雲費了多少功夫,才堪堪破了心關,便是自家,也是祭了無數天魔才直踏而過。
而且這煉心一關,絲毫取不得巧,看不破就是看不破,悟不透就是悟不透,甚至跟天姿都沒什麼關係,甚至太好的天姿反而會成爲障礙,這關二山是如何做到的?
“二山,這是我的主意,抱歉,倌染是依照我的意思才這樣說的,倒不是有意針對你。”
鄭景星站起身,用手在俊俏童子的頭上揉了揉,“是我看你神通一道似乎出現了礙難,怕你鑽了牛角尖,纔有了今日的煉心。
你說得沒錯,大多數人需要照虎畫貓,再返璞歸真。
但對你來說,本就是心有真虎,今天起,沒有人會干涉你,你師尊那邊,我會親自說明。”
“真的嘛?”關二山眸子中流露出驚喜的神色,“怎麼修行都隨我?”
他早就想放開手腳修行了,若是把閻羅天子踢開,每天十二個時辰不眠不休,輔以魔妙,實在不知道多麼快意。
瞬息之間,他已是盤算好了,先成爲凝真修士,接着申請外出歷練,然後馬上前往東界,親口告訴母親雙英假裝不和的絕密,再將那鬼道至妙神通重新推演出來,這樣就可以正大光明待在父親身邊了。
屆時,有自家這個內應,母親一定能讓父親墜入情關。
“當然,你想怎麼修行都可以,你師尊也不會過多幹涉,但有兩點,一是成年之前,命曇宗的規矩不能破,每天修行的時間不能變多。這不是針對你,所有人都一樣,若是你覺得時間太多,可以多玩耍些時候。
第二,閻羅天子要確保你的安全,不能離開,而且你要揣摩鬼道至妙,閻羅天子就是最好的觀想對象。”
鄭景星掰着手指頭,說出了自己的條件。
“哦……”關二山頓時變得有氣無力,心頭不由得悲嘆一聲,這和現在似乎也沒什麼區別,好在,不用聽人嘮叨了,也算小小的收穫吧。
“好啦,好啦,我現在倒是有些相信倌染的話了,就你這小大人的模樣,怕是你欺負了小羅玲,她還要幫着你說話……”鄭景星再次揉了揉關二山的頭,暗道,手`感還是很好的,“之前承你送了我幽冰化意茶,我很是喜歡,這次,我也給你帶了好東西哦。”
啊?!關二山不由得有些顫慄,這是父親第一次給自己禮物,若是母親知道,怕是會眯着眼欣慰地笑笑。
“我也不知東界特產是什麼,不過,好在倌染他們來接我……”
關二山心頭瞬間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好的不靈壞的靈,麒麟下一句話,讓他欲哭無淚,
“本來是想給你帶根比較直的靈材,削把木劍什麼的,男孩子嘛,大約都喜歡舞刀弄劍,不過倌染說你最喜歡吃梨,我估摸着還是吃的實在些,所以問了問,尋了一些,也不知你喜歡哪種口味,就都帶了些回來……”
道子將衣袖一拂,地上果然出現了一大堆各色梨果,有靈氣的,也有凡果,晶瑩得似乎能滴水,讓人不禁就想咬上一口。
如果可以用出魔妙,關二山恨不得跟旁邊的靈鹿女修拼了,七脈魔妙對上金曦也不是不能打,哪怕贏面只有四成呢。
父親送自家的第一個禮物,就這麼變成了一堆梨兒?
先不說木劍什麼的香不香,離兒,離兒,兆頭就不好!
再說,自傢什麼時候喜歡吃梨了?不拒絕就是喜歡?天可憐見,金曦之主你家的君羅玲就是給塊肉乾,自己身爲麒麟之後,也不會隨意拒絕,你這是造謠!造謠!
“有勞麒麟掛心了,我……我很喜歡!”關二山抿了抿嘴脣,隨意在梨堆裡撿了一個,大口吃了起來。
再怎麼說,父親是被矇在鼓裡的,一片好心從東界大老遠地帶回來,忍了!
姜默舒笑了笑,雖然裝得像個小大人,果然內心深處還是小孩子嘛。
在關二山驚喜的目光中,一柄木劍出現在他的身前。
“大人才需要做選擇,小孩子嘛,可以全部都要,這劍是我自己削的,做工雖是粗糙了點,用來耍耍橫掃千軍什麼的,也還將就。
不過,不許拿來打人啊,你這麼懂事,想必不會犯這種錯誤。”
鄭景星聳了聳肩膀,又拿出個鈴鐺放到了君羅玲手中。
他和金倌染對視一笑,清爽的天風中,似乎多出了更多歡快的味道。
祭煉神魔那麼辛苦,不就是爲了送回這一堆梨兒,一柄木劍,一串鈴鐺麼……
以前沒有的,以後會有……
自己沒有的,他們應該有……
未來,纔是大局……
……
“麒麟既在,人道永昌?妖魔盡斬,人道永昌?
不錯,有點意思!”
迦雲真輕輕撫`弄着身前的茶盞,就如最溫柔的情人,眉眼中滿是柔和的光,似乎沒有半分殺氣。
諸位妖聖都是冷冷發笑,不斷傳閱着手中的情報。
“命曇宗有些狂妄了,哪怕有着刑天之主,哪怕有着金曦之主,真要有拼死的機會,一擁而上,也不是殺不了他們!”焚南妖聖眸中有着森冷的殺氣,恨恨地說道。
“你也說了嘛,要有拼死的機會,那姜默舒有了白玉京的教訓,現在倒是聰明瞭,隱在金曦身後,令我等束手束腳,也沒有辦法窺探到他的虛實。”另一位妖聖卻是搖頭嘆息着。
對面西極聯軍的實力是肉`眼可見地變強,哪怕化真妖廷稍有生息,但聯合流明妖廷依然被對面壓在下風。
如今的西極有了中原三家天宗的加入,雖然要同時面對中原方向的天魔,但兵力卻不減反增,更何況這三家中有兩家願意來對上西極妖族,頓時讓白玉京和前軍大營之間的縱深,被衆多修士厚實地填滿了。
“雲真怎麼看?”琨蛟妖聖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妖師。
自那日後,他不再飲酒,只飲茶,只飲苦茶,落在有心妖聖的眼中,俱是沉沉嘆息。
“別人說得是天地未來的一種,便是默舒當面,我也駁斥不得,甚至在我看來,這種未來已是有着幾分可能。”
迦雲真聳了聳肩膀,語氣卻很是鄭重,“你們覺得之前流明妖廷,後來化真妖廷,都是一敗再敗,敗在何處?”
“刑天之主!”
“姜默舒!”
“雙英道子!”
雖然所言不同,但各位妖聖的意思都明確指向了同一個人,之前好歹還能相持,自從這道子神魔出世,西極妖廷的局面便急轉直下,一發不可收拾了。
“那爲何會輸給默舒呢?”
迦雲真淡然笑笑,其中卻是蘊含`着深深的悲涼,似是回憶什麼。
未覺他年同遊夢,一醒故人已無聲,從此日日花謝,落在心頭,落在眉頭。
過了幾息,他才猛然回過神來,擡手止住了想說話的妖聖,說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只在一個字,快!他太快了!或者說,雙英都太快了!
化鴻是鬥心絕強的風虎,同樣的妖聖之姿,數百年內,各大妖廷絕計超不出一掌之數。
便是化鴻,也是死前臨陣突破,才成就了妖聖。雙英呢,兩百年不到,皆爲元神戰力。
甚至將命曇宗三尊神魔更易了神魔之主,戰力已經不弱元神分毫,甚至連後天神魔本來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可見人族道子的恐怖。
如今淵劫已起,天魔入世,我們不能只盯着西極這一片地方,要從大局着眼,從道子入手,纔有辦法取勝。”
“說得好,妖師果然看得深遠,我鳳廷本來是想拿這話來勸你,沒想到你倒是自己看破了。”
隨着一道火光閃過,第七明凰頓時出現在殿室之中,鳳眸掃過諸多妖聖,大半的妖聖頓時微微頷首執禮。
“化鴻去了,我便時常警醒自己,天不能有陽而無陰,地不能有剛而無柔,人不能有常而無變!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
我們和西極諸宗對峙,暫時都成了死棋,必須放開眼界,從淵劫全局入手,纔有勝機。
而且,西極有刑天之主,其它三域可沒有。啃不動硬骨頭,難道還捏不了軟靈果?”
迦雲真冷冷一笑,衝着第七明凰點點頭,他要爲化鴻報仇,要爲妖族破局,絕對不能瘋魔。
每日三省,心斬亂緒,斷酒飲茶,服苦鎮思,終是維持住了靈臺清明。
當然,還有那把他故意視而不見,抵在身後的匕首,也在時刻提醒着他,他要做的事情,他該做的事情。
“從哪裡入手?”第七明凰不禁有些好奇。
“東界最亂,剛剛纔被魔潮衝擊,不會想到我們會在此時出手,而且那裡有兩座妖廷,實力基本沒有受損,還有戮族和妖族暗通曲款,豈不是最好生事的地方。
麒麟既在,人道永昌?呵呵!麒麟不好殺,一個勢孤力單的屍鬼被兩個妖聖追襲,加上戮靈作梗,必是難逃一劫。
那殺性屍鬼姬催玉,和金玉麒麟齊名,必然關乎人道氣運,是最好的落陷對象。
氣運這個東西是不錯,但也有極限,若是殺局中本無破綻,他拿什麼取巧?!
只要他死在戮族的地盤,戮族或站隊天魔,或是靠向東界兩大妖廷,都無所謂,關鍵是逼得他們和人族敵對,便可抵消人族的氣運。”
妖師掌中一緊,手中的茶盞已然四分五裂,深褐色的茶水從他指縫中流出,就如暗沉的血液逐漸瀰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