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脫得業鏈
天光此時已是大亮,將命曇宗染上了一層明麗的色彩,天風吹拂,虯龍一般的山脈一面盡化金鱗,另一邊則爲幽碧,讓人歎爲觀止。
不過此時爭峰臺周邊的修士,俱是沒有心思欣賞這命曇美景,只是靜靜看着那生滅雷韻中的少年道人。
雷火宛若潮水,夾雜着風雷之聲,撕扯着少年最後的力量。黝`黑和青碧交織閃耀,溟濛幻美,也散發着絕大的兇險。
少年道人再度拿起了刀,執起了明燈,嘴角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好久沒有回命曇了,風光倒是好了不少,記住我的名字,我不叫玉詭,也不叫僞身,我叫姬催玉。”
爭鋒臺上響起了灑脫的歌聲,是骨玉懸額的少年在恣意高歌,
“江山鴻影人不壽,心無塵,雲樓踏碎,殺伐如晝,
平生似詭風吹舊,看浩蕩,玉玦血染,盡斬心秋。
命如曇落,獨自憑說,
懵懵懂懂昏婆娑,於今淨盡都掉脫,囚魂大死方今醒,唯幸眸中不生波,
蜉蝣見此天地闊,大笑一聲執刃多,快活快活真快活,即是十方四面佛。”
歌聲沖天而起,盡然連雷霆轟鳴都遮攔不住,肆意地流淌,有浮生惆悵,有看破疏狂,笑自家瘋魔一場,更有涅槃償世事無常。
決然赴死的勇氣,映在少年的眉眼中,如同鬼火一樣灼灼,也似扯斷了枷鎖,破開了熒惑。
所有修士都看得出來,玉詭,不,姬催玉已是在生死一刻,掙脫了屍鬼的囚魂束縛,以自己的意志佇立在雷火中。
戰鬥,揮刃,繼而身死道消……
便是諸宗元神也不由得有些動容,曾以爲雙英之下,無人可和麒麟比肩,不想這裡卻有一個。
少數元神隱晦地向三界花的洞天中看去,去只看到星雨如瀑,幽幽灑下,命曇宗的新宗主似乎不爲所動。
眼看生死雷韻已是將少年道人周身盡數裹住,宛若山嶽的神魔倏地出現在爭鋒臺上空,赤發蛇身宛若山嶽,波濤相隨自有凜然,宛若濺雪碎瓊的滄浪中,似有着純粹的意志,洗天滌地,只求清朗。
轟!
滄浪一蕩,水聲湍湍,已是將生滅雷韻纏裹住,“嘩啦”一聲震天巨響,絢麗雷霆幻滅於無形,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年道人的道體上,盡是外翻的焦黑傷口,更不時還有電蛇在其中流轉起伏,傷勢最重的地方正不斷冒出新的血肉,隨後迅速地枯萎。
一眼看去,少年周身上下傷勢頗重,已是狼狽到極點。
卻見他踉蹌着,杵着長刀艱難地站了起來,那如星如月眸子中,依然是清如水,凜如冰,卻又有着灼灼的火意孕育其中。
骨玉懸額,長刀在手,就如冬雪過去後,天地中最先綻放的那朵春花,看似柔弱卻代表着天地更易的意志,不容褻瀆,“姜默舒,你什麼意思?我奉軍令來此了結因果,不需要你裝模作樣。”
星雨之中,沒有人現身,只是輕輕一言,不過其中卻似有着甚多的感慨,“看來雙英之爭,終是我落了下風,沈師姐已然以佛性降服爭心,徹底放開了命曇宗主的執念,才放了你過來了結因果。
你眼下依然名列命曇,正是沈師姐與命曇宗僅剩的羈絆。”
一本金冊,倏地落在爭鋒臺上,攤開的那一頁正赫然寫着姬催玉的名字,骨白劍氣閃過,那名字倏地在金冊上被抹消得一乾二淨。
“姬催玉,金冊已消,從此你不再是命曇宗的修士,因果了結。
囚魂業鏈已然脫開,你自由了,去吧。”
雲臺上的衆多修士,卻看到少年道人臉色倏地變爲煞白,身形已是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姬催玉咬了咬牙,沉聲說道,“姜默舒,你挑撥離間的功夫怕是差了些火候,我乃是奉軍主之令前來,因果結不結,不是你說了算的。”
“沈師姐,不,佛母派了你來,既是讓你來消名,斬斷她與命曇宗的羈絆。
想來也是借我的手,解開你與她的因果,放你自由之身。
雷火之中你已死過一次了,前塵已了,前孽已消,你負她罪她的種種,她已是放下了。”
星雨中的聲音一片坦誠,語氣中並無半分虛假。
“胡說!你簡直是胡說!我爲鬼陣中軍主戰身,我爲佛獄裡無間行走,佛母不可能缺了我的輔佐……”
少年道人手中的長刀已是向着神魔烈烈揮出,浩瀚無匹、明亮若雪的刀光向着神魔席捲而去。
罡風呼嘯,絢麗無儔,刀氣之形若龍若蛟,滿空遊走,夭矯騰舞,錚錚作響卻沒了自在之意,倒似在天地中悲鳴不已。
“佛母放下了命曇宗主的執念,也放下了你!姬催玉,你還不明白麼?!”蛇尾甩過,浩蕩的波濤承住了宛若雪龍的刀光,就如當頭棒喝。
噗哧,少年道人已是口噴鮮血,噴在了長刀刃間,也噴在了心燈火上。
他的眼中兀自有着深沉的執着和倔強,看得所有修士都是微微嘆息。
長相處,長相負,長宴春秋贈朝暮,長歌決絕忽傾覆,當初爲何癡癡相逐,只緣紅塵迢迢一顧。
戰陣相隨相知故,任佛任鬼任不渡,未見枇杷蓋眉,卻已梧桐老枯。
“不可能!不可能的……”少年身周猛然爆發出沉沉冥霧,鋪陳在爭鋒臺上,宛若水銀泄地一般。
良久,沒有任何戰鬼從冥霧中站起,少年道人踏在冥霧中,孑然而立,失魂落魄的臉上似掬水空歡喜,似憶夢觀一戲。
忽然間,似是想起什麼,少年一把扯開了胸前的道袍,牢牢抓`住一物,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姬催玉深深吸了口氣,抓`住佛牌沉聲開口,喝動了真言,“無間行走姬催玉,召令佛獄開門,恭請佛母降臨!”
四下寂靜無聲,好像這方天地已然將爭鋒臺隔絕了一般,少年手中佛牌微微散發出瑩光。
姬催玉咬了咬嘴脣,就連咬出了血也不自知,再次開口召請,“無間行走姬催玉,召令佛獄開門,恭請佛母降臨!”
骨質的地藏佛牌閃爍了兩下,倏地光華盡失,“砰”,已是化爲了齏粉。
少年道人不再說話,因爲已是無話可說。
“那佛火心燈想來是佛母給你的補償,有了此寶,天下大可去得。
姬催玉,既然了結因果,脫出樊籠,你且好自爲之。”
星雨中傳出的話,語重心長。
骨玉懸額的少年道人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提着長刀和燈盞,拖着受傷的道體,踏着冥霧走出了爭鋒臺,寂寥的身影就似遺世而立。
那背影,不曾回首看,蕭瑟步入萬山間,
那背影,似負深雪寒,心枯吹得風冷眼。
…… “雲真,有話讓你帶給我?”
姜默舒有些奇怪地看向韞巖妖王,不由得有些好奇。
化真妖廷眼下正在舔`舐傷口,無力發動攻勢,只能和流明妖廷一起防守。
與姜默舒相比,如今讓妖師頭大的事情怕是絲毫不會少上半分。
翼化鴻的死,必然會讓迦雲真行`事更加偏激,但也更加有跡可尋,心有所滯,天馬行空的靈動怕是都會少上幾分。
“是的,雲真有一事讓我來轉告,要你一句話。”
韞巖妖王將杯中茶水一口悶掉,旋即嘆了口氣,無奈地看着眼前的儒雅道子,天宗宗主。
這人是他看着成長起來的,揚名於劍宗大比,成就於神魔之主,百多年在妖王和妖聖的眼中,不過是眨眼功夫,然而就在這短短的歲月中,烈烈殺伐卻是讓這道子迅速變得厚重,吹氣一般變得如山如嶽。
唯一不變的,是這人的淡定眉眼,講述着他的默默堅持,指引着他的歸途陌路。
親眼看到他成爲命曇宗主,再想到當年化劍大比上第一次見這道子,韞巖妖王猛地吐出胸中悶氣,心頭生出難言的感慨。
在他看來,無論雲真還是化鴻,都是天地賦予妖族的至寶,也不知多少妖族氣運匯聚,才能出得一個。
使計有御心妖師,戰勇有風虎妖皇,文武相合本是完美之局,但奈何遇到這人族的雙英。
算不準,打不過,實在讓他生出了些許絕望。
“化鴻死之前,剛知道他做了父親……”嘴脣囁嚅了兩下,韞巖妖王開口了。
“是嘛,那我很抱歉,不過即便知道了,我也會和化鴻分出高下生死。
他是風虎,他的死法是戰士的死法,也是妖皇的死法。”
姜默舒微微頷首,慢慢品着手中的香茗,“雲真若是想以這個消息壞我道心,怕是不夠。”
“現在紫蘇懷着身孕,不過已是生出死志,雲真設了一計,讓紫蘇以爲是他害死了化鴻,激起她的復仇之心,纔不會鬱郁求死。”
韞巖妖王喟然一嘆,表情有些難看,訕訕遞上了妖師的信。
“默舒敬啓,化鴻之事謝謝你將他交回我手上,因果往後自當了結。
不過,眼下有一事相求,紫蘇懷了化鴻的骨肉……”
姜默舒將信仔仔細細看了兩遍,頓時沉吟不語。
其實在他看來,迦雲真太過謹慎,實在很難尋到破綻,這次在玉京以身作餌,纔將他騙到了幽冥通道,以後怕是絕不會有這等機會了。
他甚至放棄了先將化真妖廷打垮的心思,柿子要撿軟的捏,其它妖廷特別是鳳廷,它不香麼。
但是現在,妖師卻主動露出一個絕大的破綻。
機會還是陷阱?姜默舒不由自主地思索起來。
不過幾息之後,道子卻是啞然失笑,不管是哪種,其實都無所謂,權當一步閒子,根本不會影響到自家祭煉神魔,晉升元神,陷落妖廷的計劃。
“雲真的意思,讓我潑他髒水,他知不知道,這樣紫蘇會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姜默舒揚了揚眉角,眸子中多出一抹凝重,“看在化鴻的份上,我答應下來自然是沒問題,但這樣一來,雲真和紫蘇的因果就結下了,臥榻之側隨時有柄奪命的匕首,他就不怕……”
韞巖妖王見姜默舒語氣鬆動,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
“紫蘇也是心智堅毅的性子,看着嬌蠻,其實很是聰慧,眼下只是急怒攻心才被矇蔽了雙眼,
雲真說單靠他給出的線索,可能三個月後紫蘇就會回過神來,爲了她的性命,也爲了她肚子裡的落落,必須讓她有一個恨之入骨的對象,有一個復仇殺身的目標。
你和化鴻公平一戰,她恨不起來,這個惡人就只有雲真來當了。”
“那好,既然他願意背黑鍋,我這邊沒有問題,說來韞巖妖王可能不信,我是真當化鴻爲好友,甚至當初翼剛妖王,我也很是佩服,奈何……”姜默舒點了點頭,慨然應承下來,人生在世,總有些不得不說的謊言,便是神通之世也不例外。
相見相知猶按劍,斷鴻聲裡,欄杆拍遍,吳鉤且看,終別人間,無人知,意闌珊。
……
“景星,沒想到那佛母是存了斬斷羈絆的心思,幾位仙尊才倉促出了手,本是好意救人,沒想到卻是讓你在天下修士面前蒙羞。”
公孫家的染垣仙尊連聲安慰身前的道子,心急如焚。
麒麟居然喝酒了?居然不是茶!完了,若回南域,自家怕是腦袋都要被罵冰。
鄭家、原家、公孫家的元神都知道這麒麟道子的性子,除非是以身爲餌,否則哪怕是身死道消,這道子也絕不願別人插手他的比試。
問題是,刑宗元神不知道,西極的三位元神也不知道,齊齊出手救下了麒麟,還是當着天下修士的面。
憑心而論,易地而處,染垣仙尊自家都會覺得失了麪皮。
難怪那姬催玉走時,看都沒看麒麟道子一眼,難怪麒麟神色平靜得實在有些駭人。
以景星的性子,當着天下修士承認輸了,怕是比死了還要難受,況且之所以會輸,原因根本不在他。
“景星,少飲兩杯,今日比試天下修士都看在眼裡,你與那姬催玉不相上下,誰也不敢說你落了下風。”染垣仙尊看着麒麟一杯接一杯,一壺接一壺,看得眼皮直跳。
“輸了就是輸了,仙尊以爲我在借酒澆愁?
我只是看到姬催玉於生死之間掙開心鎖,又踏上了不一樣的前路,有些感慨,
所以也想嘗試一下以前沒有嘗試的事物,思來想去,倒是這酒最合適,
不過喝了這麼多,卻還是不覺得好喝……”
金玉道子微微搖了搖頭,再度輕輕倒上一杯,眸子中沒有絲毫醉意,卻是亮得有些嚇人。
咦?
剛剛飲下一杯,麒麟道子忽然心有所感,猛然擡起頭,果然在大門處看到幾個小心翼翼的身影,正中那個俊俏小童,眸子中帶着深深的渴望,但又好似不敢越雷池一步。
年年歲歲總相盼,望之情怯在眼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