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

車來車往? 溫暖

北方的秋天向來是短暫的,今年更不例外,秋高氣爽的日子被悽風寒雨衝得七零八落。剛到十一月,一股寒流就將冬天的氣息派送到城市的各個角落。前不久還泛着綠色的樹葉都已經枯黃,命懸一線般吊在樹枝上瑟瑟發抖。一陣風吹來,便再也堅持不住,紛紛從驕傲的枝椏上飄落。街道兩旁的行道樹很快就變得光禿禿一片。沒有了綠葉的吸引,連太陽也似乎對大地失去興趣,有一會兒沒一會兒地在天上晃一陣子就消失在灰色的天邊。

因爲參加展會的優秀表現,王子愷再一次被老爸派到外地考察。其實他也不是不成材,只不過以前家人太過放任他,所以才讓他由着xing子高興了參與個項目,不高興了撒手不管。畢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王子愷好歹跟着老爸大哥屁股後頭跑了兩年,讓他從小豬誕生到養大殺掉再到分割出售烹製上桌的一系列程序都十分清楚,所以他照貓畫虎也能湊合出個差不多來。上一次,被緊急抓差拎到展會上非但沒丟人現眼,反倒因爲他的靈活應變讓公司達到很好的宣傳效果。所以這次王爸爸讓小兒子繼續負責該項目。從內心來說,他很希望小兒子也能上進一點,成天晃悠到底不是個事兒。王子愷雖然不大情願,但看着老爸充滿期盼的眼神,還是硬着頭皮攬下差事。他這一去就是半個月。

而葉永平繼續在汽修廠和車行兩邊跑,日子格外忙碌。汽修廠裡的任務比去年增加了一些,另一方面,因爲改裝做得很成功,客戶又爲他們介紹來一單活兒。所以葉永平每天都工作到很晚,經常只得住在車行二樓。葉永平倒不覺得什麼,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忙碌的生活。自從妹妹曉晴去北京上大學家用更爲吃緊後,除了過年,他就沒有真正休過幾天。

對於搞汽修的人來說,冬天特別難熬。因爲經常要鑽到汽車底盤下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能穿得太厚,而窗戶還得大敞着通風,車間的溫度自然高不了,再加上幹活兒時會露水露油,弄溼衣服也是常事兒。

今年的冬天不光來得早,還出奇地冷,讓很多人都有些受不了。前幾天剛降溫的時候,葉永平沒來得及回家換件厚衣服,幹活兒幹得滿身大汗,出門一吹冷風,結果有些感冒。他沒當回事兒,而且一忙起來顧不得吃飯都很正常,更何況吃藥了,所以一拖五六天都沒好。昨天他又是趴在發動機蓋下面搗鼓了一身汗,然後又鑽到底盤下面。微溼的後背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讓葉永平不禁打了個冷顫。但他咬着牙,堅持幹完才爬起來。晚上回家後覺得有點低燒,吃了兩片感冒藥就睡覺了。本來以爲第二天早上能好,可是醒來後卻覺得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想着已經是週末,廠子裡剩下的活兒不多,湊合幹完好交差,車行那邊要改裝的車子也差不多該完工,客戶週日就要來試車,於是葉永平勉強撐着自己往廠裡趕。

再次襲來的寒流愈加變本加厲地在城中肆。車間裡幾乎都能看見呼出的白氣,葉永平覺得自己渾身在微微發抖。到了中午,他一點胃口也沒有,強迫自己吃下兩口飯,繼續忍着完成當天的任務。等他下午到了車行,體溫又開始升高。張雨看到師傅臉色很不好看,就勸他先回家休息休息。葉永平覺得自己還能再幹一點,本來還想堅持,但卻發現連扳手都用不利索。

“師傅,快回家休息一下吧。看您這樣怎麼行啊?”張雨擔心地勸師傅。

“我想把這個部件調整好,後天客戶就要試車了。”葉永平堅持說。

“算了吧,明天鄭哥就過來了,有什麼需要調的讓他來弄吧。”

“這個東西是我按的,我比較瞭解。”

“那您明兒再來調成不?幹嘛非趕今天啊,鄭哥會和客戶協商的。”

“我們已經拖了一個星期了。”葉永平有時認真到固執。

“您連扳手都快拿不住了,還能調好嗎?就因爲您這螺絲擰不對,就可能影響車子xing能,再搞出個車毀人亡來,沒人表揚您帶病工作!”張雨真急了。

葉永平不說話了,張雨說得對,他現在暈乎乎的狀態確實無法保證質量,稍有差錯就是關乎人命的。

張雨見師傅的態度軟化下來,趕緊說:“您今兒早點回家,吃點藥,好好睡上一覺,明兒一早再過來,不影響進度。反正也沒什麼複雜的了。行吧!”

葉永平嘆了口氣,他真的到了極限,再也沒一點兒力氣。於是只好聽從徒弟的勸說放下工具回家。

冬日的天空大半都是灰濛濛的,等不到傍晚整個城市就籠罩在一片晦暗yin沉之中。冰冷的寒風總是妒忌人的溫暖,恨不得要刺透任何阻擋物,把所有熱量通通捲走。通常週五的傍晚都會不知從哪裡鑽出比平時更多的人,或是行色匆匆地趕路,或是焦慮疲憊地等車。突如其來的寒流更是加劇了人們渴望回家的念頭,再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回到那些貯藏着溫暖的地方,那裡會有父母慈愛的嘮叨,妻子溫柔的問候,孩子歡樂的吵鬧,不必再煩心第二天一大早就得爬出被窩的懷抱,不必再抱怨上級的不公指責,更沒有業績獎金升職被炒的重重壓力、同僚之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違心的巴結奉承曲意逢迎,彷彿週末將成爲永恆,再不會有下一個星期一的來臨。於是似乎就爲了這點美好的幻景,下班的人都可着勁兒往公共汽車上鑽。一輛輛扭動着龐大身軀的汽車在站臺邊停靠又開走,一波波的人潮迅速聚攏又消散,這樣的情景不厭其煩地重複上演,好像永遠等不到完結謝幕一樣。

葉永平在公交車站等了好幾班車,結果都沒有擠上去。不是不想擠,只是有心無力。身體裡叫囂的滾燙讓他整個人都失去力量,軟綿綿的,腳下像踩在棉花上,頭疼欲裂,稍微一使勁就彷彿天旋地轉。看着旁邊的人都向勇士一樣衝鋒陷陣,而自己卻如同陷入漩渦中的一葉浮萍,被推來搡去,無奈無力涌上心頭,他最終只能決定放棄這場戰爭。

葉永平有些氣息不穩地拖着沉重的腳步,獨自一人蹣跚而行。蕭索的街道上,路人都是滿臉木然,有誰會留心一個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呢?他心裡反覆告訴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堅持下去,不能就這樣停住。可病痛帶來的無力感卻始終在和他唱反調,堅持下去又怎樣,又要堅持到哪裡,回家嗎?回去又能怎樣呢?真的會有父慈母愛的溫暖嗎?真的會有人貼心地爲自己捧上熱湯對自己噓寒問暖嗎?父親的嘴裡永遠都是錢和無數遍和‘缺錢’兩字相伴出現的抱歉,偶爾連葉永平都懷疑父親是不是真的覺得對自己有所歉疚,似乎除了這兩個話題之外,他的口中再沒有更多的內容留給自己。繼母呢?他總是寬容地看待這個繼母,也許就因爲她沒有拋下生病臥牀的父親而始終在一旁照料,自己就可以容忍她的一切。不論如何,她還算是一個不錯的後媽吧,至少沒讓自己捱過餓,受過凍。只要在滿足了她親生的兩個孩子的需求之後,但凡還有餘力,她也還是會把自己考慮進去的,只是這餘力究竟有多少,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從來不會強迫自己爲她做什麼,她只會悲悲涼涼地向父親傾訴,然後那些話就會一字不落地飄入自己的耳中。想到這些,永平的腳步更沉重更緩慢了。如果人是因爲有所獲得纔會有付出的動力的話,那麼他的獲得究竟在哪裡?有誰能在他最難過的時候也給他一點關照呢?有誰關心過他需要什麼呢?多少年來,他一如既往地依照別人的期望生活着,不是因爲他沒有自己的願望想法,只是因爲那些願望想法被周遭的一切慢慢壓抑埋沒,以至於他早已忘記自己還有什麼訴求期盼。他很少像今天這樣心生怨懟,命運給他的一切他都會安靜地接受,努力讓自己撐下去,不讓最壞的事情真的發生。也許病痛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伴之而來身體上的難受,而是將人推入最脆弱的境地,把心頭的寂寞悽苦一股腦牽扯出來,任其侵蝕着你的神經。葉永平現在便是如此狀態,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和際遇角力了。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前,正趕上綠燈,路上的車紛紛加速開出停車線,葉永平只能木然地站在人行道邊等着,可紅燈又亮起時,他卻再也邁不動雙腿。身後的人超過他時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讓他覺得自己眩暈地幾乎要摔倒。扶着信號杆緩了緩,綠燈又亮起來。葉永平實在沒力氣再站着等下去,於是就退到路邊,跌坐在一張長椅上,孤獨冷清的長椅似乎被寒冷世界徹底遺忘。葉永平虛弱地靠在上面,他覺得自己同周圍的喧囂隔離開了。身上越來越燙,可是天氣的寒冷卻越來越深地滲入他的骨頭。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可以遮擋的東西,葉永平只能窩在冰冷的長椅上抱着自己發抖。有誰能來幫幫他啊?太冷了,太累了,身上像是有無數小蟲在胡亂啃噬着,要吸囧囧的力氣。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咬緊牙關撐着,撐着這個家,父親、繼母、和自己毫無血緣的妹妹,還有同父異母的弟弟,可又有誰來支撐他一下呢?即使這樣的情況,他也想不出會有誰能大老遠專門從家裡跑出來接他回去。其實,他並不需要太多,只要一點點溫暖就夠了。哪怕一個關切的眼神,只是因爲他而閃出的關切,不是爲了他掙回去的錢。他何嘗不希望自己有個正常的家,健康的父親,慈愛的母親,親密的兄弟姐妹;他可以不必整日加班,不必總是四處奔波;他可以談戀愛,可以結婚,可以擁有一個溫暖小家庭;可是那一切似乎都特別遙遠。葉永平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看客,看着周圍的美好日復一日地進行着,卻永遠無法擁有那些別人故事裡的美好。

王子愷彙報完工作從公司出來,天yin沉沉的,冷風直往衣領子裡鑽,凍得他縮着脖子朝車子跑過去。他很討厭這種破天氣,每到這種日子他覺得自己特別沒精神,只想回家蒙上被子睡大覺,於是推掉武勝一夥兒人的吃喝邀請,開車往自己的公寓走。說來也巧,他一路上經過的路口全都是紅燈,王子愷只好鬱悶地坐在車裡數秒鐘,一遍遍確認自己不是紅綠色盲。當再次看見黃燈變成紅燈而被攔在大白線後面,他煩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盤,無聊地扭頭看了一眼路邊開始涌來的行人。突然他發現人羣裡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被旁邊的路人撞得搖晃了一下,然後好像力氣被抽乾似的靠在信號杆上。王子愷愣愣地看着那個人,眼睛瞪得老大,那,那,那不是葉永平嗎?他怎麼了?被撞壞了嗎?王子愷恨不得立刻跳下車衝到他身邊。可是路口中央的警察肯定是不會支持他這種做法的。王子愷坐在車裡緊張地看看紅燈旁的數字,再看看靠在信號杆旁的葉永平,心裡像被貓抓似的焦躁不安。

紅燈剛一變顏色,王子愷就踩下油門衝出白線。好容易把車子插進路旁停車位,就匆匆往回跑,顧不得再繞到斑馬線上,急得後面的交通協管大爺直衝他嚷嚷。王子愷跑到剛纔的信號杆旁卻沒有看到葉永平,他急切地看向四周尋找那個清瘦的身影。道路上車來車往,毫不在意周遭有過什麼樣的人經過,前一秒發生過的一切在下一秒未曾到達之前便消散無蹤了。

剛纔葉永平正在準備過馬路,所以王子愷又跑到馬路的另一面仔細尋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汽車站,他看見有一羣人正在擠汽車,他趕緊跑過去一個個辨認,卻沒有發現葉永平。汽車出站了,站臺上除去兩三個等別趟車的路人外,只剩王子愷呆立在站臺上,彷彿面前開走的汽車隨便也拉走了他的魂魄。汽車緩緩開過,王子愷的眼神落在馬路對面,接着他空洞的眼神又閃出一抹欣喜的光彩。

對面,就在他的對面,人行道邊,長條石凳上縮着一個人,正是葉永平。王子愷也不管是不是紅燈就左躲右閃地穿過車流跑過去。

葉永平低着頭,雙臂環抱,盡力控制着自己的顫抖。他感覺到有人朝他的方向跑過來但依然沒有擡頭。他一點也不妄想有人能注意到他,然而腳步卻停駐在他面前。

“永平?”聲音有些陌生。

葉永平擡起頭,有些遲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是王子愷,找你修車的那個,”王子愷急切的提醒着葉永平。

“哦,你好!”葉永平想起了好久不見的“富二代”。“你的車子有問題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子愷車開到半路又碰到麻煩。

“不是,不是,”王子愷心裡有些無奈,難道找你只能有一個目的嗎?“你怎麼了?大冷天,怎麼坐在路邊呢?”他看着葉永平泛着病態潮紅的臉,又問:“你生病啦?”說完他湊上前伸手試了試葉永平的額頭,不正常的熱度證實了王子愷的猜測。

“沒事,我走得有點累,想歇一歇再去坐車回家。”葉永平儘量不表現出自己的虛弱。

“走,我車子在前面,我送你。”王子愷說着就要扶起葉永平。

“不用,不用麻煩了,我能行。”葉永平繼續客氣着,畢竟他和王子愷並不熟悉。

“有什麼麻煩的?走啦,走啦!”王子愷不由分說拉起葉永平就往停車的地方走。

但葉永平還在堅持,他實在不想麻煩到任何人,尤其眼前的人更是另一個世界的生物,還被他下過“刀”。

王子愷見他這樣就說:“走吧,走吧,我正好還有問題請教你呢!咱們上車說。”

他總算把葉永平連拉帶拽地哄上車。看着坐在身邊的葉永平臉色潮紅,微微喘着氣,隱約還有點發抖,王子愷決定先送他去醫院看病,於是也沒有問葉永平家的地址就直接發動了車子。

“你有什麼問題?”葉永平倒是對王子愷的藉口念念不忘。

“哦,你先暖和暖和歇會兒,我也想想平時都有什麼問題,一塊問你,省得忘了哪個。咱一會兒再說好吧。”王子愷安撫着葉永平。

“嗯,行。”車裡的溫暖舒適很容易讓人放鬆下來,於是一時間似乎全身的疼痛都衝破他先前給自己設下的禁制,瘋狂地在身體裡亂撞。此時,葉永平也沒有精力再多想什麼了。

王子愷體貼地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一點,幫葉永平把座位向後放了放,希望讓他更舒服些。

“我家在*****,麻煩你繞路了。”

“客氣什麼。我看你挺累,路還遠着呢,閉上眼休息一下。”

“謝謝!”葉永平說完無力地閉上眼睛。

王子愷看了看葉永平,然後扭過頭專心開車,但卻不是朝着葉永平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