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面臨着這樣的混亂場面,同樣也有人在用合法的手段發財——南京城裡每一輛馬車的租金已經漲到了十塊銀元,而汽車若是沒有人脈關係的話,就算是拿再多的錢也租不到。除此之外,人力車、手推車、旅行箱、藤筐,甚至是扁擔都被賣到了驚人的天價,就連最蹩腳的樟木箱子也能賣出兩塊銀元。
除此之外,從各處城防戰線上逃出來的潰兵隊伍,也讓人看得觸目驚心:大多數士兵都丟了軍裝,穿着有些破爛的平民衣服,揹着行李捲兒,臂上挎着一枝生了鏽的古董火槍,似乎還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上帝啊!何應欽到底是從哪兒搜刮來這些不堪一擊的部隊,並且把他們驅使到城郊工事去打仗的?
正當這些戰爭難民和郊外潰兵們在街上擠擠挨挨、爭搶着逃命的時候,一架在機翼上繪製着鐮刀錘子圖案的紅軍飛機突然飛來,從他們的頭頂上呼嘯而過。雖然它並沒有投擲下炸彈或用機槍掃射行人,但僅僅是灑下的雪片般的傳單,就足以在這些早就淪爲驚弓之鳥的人們之中,引發新一輪的可怕騷動。
塞克特上將舉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久久地凝視着這架從未見過的飛機,直到它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下午好,將軍閣下。可以冒昧地問一下,您剛纔在看什麼呢?”
德國駐華公使陶德曼突然推門走了進來,對獨自站在窗前的塞克特上將寒暄道。
“……我在觀賞一個國家的毀滅,並且嘆息自己使命的結束。公使先生。”塞克特上將簡潔地答道。
——自從1928年的第一批德國軍事顧問抵達南京以來,德國駐華軍事代表團就一直在努力幫助蔣介石政權建立一支德國式、亞洲版的現代化軍隊,也就是所謂的“德械旅”和“德械師”。同時還在長江流域初步建立起一套最基本的國防工業,使中-國的軍事實力達到抵抗日本侵略的“最低標準”。
而塞克特上將是蔣介石聘任的德國顧問中資歷最老、威望最隆、見識最廣的一位,也是最受蔣介石信任和重用的一位顧問。蔣介石不僅授予塞克特總顧問的職位,准許他以“委員長的委託人”的名義,在“委員長官邸”內代表委員長進行“與中-國各機關之談話”,而且還規定,凡是塞克特在委員長官邸召開會議,參謀本部、訓練總監部、軍政部部長或次長以及軍事委員會各廳主任、兵工、軍需各署長均應到會。
此外,蔣介石還專門在南京設立了“總顧問辦公廳”,由塞克特上將的得力助手法肯豪森任“總顧問參謀長”,以“委員長代理人”的名義對各個部門發號施令,宛如南京國民政府的太上皇一般——每週二、週五上午十時是國民政府軍政部長、軍校官員預約登記與西克特會面的時間,由於過時不候,諸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官員們被迫提前排隊,成爲了當時南京的一大景觀。
作爲對蔣委員長重視和禮遇的回報,塞克特向蔣介石提交了一份《陸軍改革建議書》,在軍隊訓練、軍官培養、武器裝備的購置、軍事機關的整頓、特種兵建設等方面對前面幾任顧問的做法進行綜合、補充和發揮,對改進國府官員與德國顧問合作關係也提出了一些辦法。蔣介石看了建議書之後讚不絕口。
他爲蔣介石提出的建軍三大思想影響了蔣的一生。這三條是:1、軍隊爲統治權之基礎;2、軍隊之威力在於素質之優良;3、軍隊之作戰潛能在於軍官團教育之培養——而蔣介石也差不多一直是這麼做的。
接下來,在塞克特的提議下,國民黨方面又根據軍隊每月的實際需要,制定了一個“精確的後勤供應計劃表”,據此向德國公司定購必需的軍火器械和有關設備,進而加強了中德兩國貿易,促成了中德雙方《中-國原料及產品對德國工業產品交易合約之實施》的簽署——通過這一合約,一方面滿足了國民政府對德國軍火與工業設備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解決了納粹德國整軍備戰工作對鎢砂等戰略原料的需要。
總的來說,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都比共-產國際給中-國紅軍派來的那位德國顧問,也就是李德要強得多了。然而,隨着上海紅軍的異軍突起,國民政府的分裂瓦解,以及何應欽的倒戈投敵,日本帝國軍隊的“南京無血開城”……德國軍事代表團爲之奮鬥的這一切“東方事業”,也就全都戛然而止了。
——汪精衛上臺組閣之後,第一件任務就是解聘德國軍事顧問,以便於給日本顧問騰出位置……
於是,總顧問辦公廳就此解散,塞克特上將帶着諸位德國顧問軍官黯然避居德國公使館,一邊發電報請求國內的下一步指示,一邊則策劃回國的途徑——可惜此時的上海成了戰區,沿着長江前往海外的客運航線被戰火截斷,根本買不到出海的船票。而前往北方的津浦鐵路同樣也斷了。往西去武漢的班船倒是還有,但塞克特上將又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在那兒的蔣介石……所以,這批“德籍失業人員”就滯留了下來。
“……早在二月份日本帝國軍隊進駐這座城市的時候,您的使命就已經結束了,不是嗎?將軍。”
陶德曼一邊如此說道,一邊收拾起了辦公桌抽屜裡的幾份文件,準備把它們丟進火爐裡銷燬——雖然納粹德國並沒有參加此次干涉中-國革命、圍剿中-國布爾什維克分子的歐美聯軍,但也吃不準中-國紅軍會對他們這些“資產階級敵人”抱有怎樣的態度……尤其是在得知了美英法三國駐上海領事館的糟糕下場之後。
爲了以防萬一,德國公使館一方面根據國內“與中-國赤色分子進行嘗試性接觸”的訓令,並不準備從這座即將陷落的首都立即撤退,一方面也在爭分奪秒地銷燬各種秘密文件,防止可能發生的泄密。
“……不,不,您搞錯了我的意思,公使先生。”塞克特上將擺了擺手,“……我們來到東方的直接使命,是爲了幫助蔣介石先生建立一支現代化軍隊,以及相配套的國防工業體系。而從根本上說,則是爲了讓中-國能夠抵抗住日本的軍事入侵——現在,蔣介石先生雖然已經被趕出了首都,但他聘請我來中-國的使命,也就是挫敗日本帝國的進攻,卻被他的敵人相當完美地實現了……您說這是不是很諷刺?”
他有些輕佻地撇了撇嘴,“……雖然如今的日軍依然佔據着大片的中-國領土,但我不認爲在失去了全部海軍,並且連首都東京也被火山灰覆蓋之後,日本帝國居然還有勇氣把這場戰爭給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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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您最近又在忙些什麼呢?陶德曼公使先生。這幾天在公使館裡總是不見您的人影。”
感慨了一番世事無常,又發表了一些針對當前戰事的觀點之後,如今無事一身輕的塞克特上將從窗前轉了個身,徑自拉了張椅子坐下,然後岔開了話題,“……蔣先生在武漢,汪精衛已經逃到北京去組織新政府了,眼下的南京難道還有什麼外交事務可做?況且,我國似乎從來都沒有承認過汪精衛的傀儡政權……”
“……我一直在忙着設法收購和囤積生活必需品,塞克特將軍,如今的南京市場上可是什麼都不好搞。”
陶德曼公使嘆了口氣,“……隨着布爾什維克軍隊的一步步逼近,南京城內剩下的德國僑民和奧地利僑民都涌進使館尋求庇護,或者想要使館幫忙聯繫疏散的渠道——於是,這兒就成了一座擠擠挨挨的臨時難民營,我們原本囤積的那點兒糧食和燃料都不夠用了,必須儘快進行採購。可是,南京政府發行的紙幣,眼下已經基本成了廢紙,而德國馬克在中-國的市面上可不太受歡迎,南京城內的外國銀行也都關閉了。
我原本打算從西門子洋行借一筆銀元,但是約翰?拉貝(西門子洋行在華代理人和德國納粹黨南京分部副部長)卻跟我訴苦說,他剛剛停止了全部業務,結算好了賬目,並且把西門子洋行的絕大部分現款和自己的私人存款都提了出來,作爲遣散費用和最後一筆薪水發給了洋行的中-國員工,好讓他們在南京的最後一批商店關閉以前,能夠買到一些食物、衣服和燃料,這樣不管是逃難還是躲在家裡,都派得上用場。”
說到這裡,陶德曼公使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而目前南京城裡的一切東西都漲到了天價,所以我們花光了能夠找到的最後一塊銀元,才收購到了六百公斤稻米,兩噸麪粉,一噸半的煤和兩罐煤油,即使加上原來的庫存,也只夠我們維持一個星期——再接下來,恐怕就只能找布爾什維克索要救濟口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