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奇娜筆下的新版《水雲間》裡面,女主角翠屏是一個生活在四川偏遠山村裡的童養媳,公婆年邁體衰,唯一的女兒畫兒還小,家裡的一切生活重擔全都壓在了她的身上。而號稱全村最有出息的丈夫梅若鴻,卻帶着全家僅有的一點積蓄,出門闖蕩整整十年不歸。只是隱約得知他在杭州得到貴人看重,於西湖邊定居了下來。可儘管如此,他非但從不往老家寄錢,偶爾還得翠屏想辦法從牙縫裡省錢,給他寄生活費。
事實上,也只有每隔幾個月給梅若鴻寄生活費的時候,纔會讓翠屏記得自己還有這麼個丈夫。至於平常的大多數時候,他在梅家似乎從來都不存在一樣。
就這樣,翠屏含辛茹苦地操持了幾年家務,一場瘟疫突然爆發,公婆去世了,家裡的田地也爲了給公婆治病而賣掉了。順着丈夫留下的地址,翠屏託人往杭州捎了無數次的信,卻全都石沉大海,不知所蹤。
最終,母女倆給公婆守了一年的孝,已經是窮得家徒四壁,翠屏幾度差點兒餓死過去。看着面黃肌瘦,瘦弱到一陣風都能吹倒的孩子,一輩子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個小山村的翠屏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杭州找丈夫。
漫長的一路上,身無分文的母女兩人捧着梅家二老的牌位,風餐露宿,沿途乞討,不知吃了多少苦頭,遭遇了多少坎坷,經歷了多少危險,終於從四川省的偏遠小山村,一路跋山涉水走到了杭州。
沒想到在杭州,她們卻捱了當頭一棒——丈夫梅若鴻已經成了一個當地小有名氣的畫家,在西湖邊有了一座名叫“水雲間”的別墅,然後跟醉馬畫社的一羣前衛藝術家們整日遊山玩水,生活得無比快樂逍遙。至於四川家中的父母和妻女,則通通被他拋了腦後,還辯稱什麼這是“前世”的東西,跟現在的他完全無關,連翠屏一路珍藏的梅家父母牌位,也被他隨手丟進了火爐裡燒掉,說這是封建迷信的腐朽玩意兒。
此時梅若鴻畫家心中唯一的煩惱,就是陷入兩個豪門美女的愛慕之間——其中一個是曾在他落魄時慧眼識俊才,慷慨解囊資助了他好些年的豪放貴婦汪子璇,另一個是對他一見鍾情,不惜跟父親鬧翻也要嫁給他的富家小姐杜芊芊——不知該如何選擇,覺得她們都是很可愛,哪個都捨不得放棄……但這並不妨礙他跟這兩位女子先後都上了牀。尤其是汪子璇,作爲一位尚未跟前夫離婚的已婚少婦,甚至還爲梅若鴻懷了孕。
這樣一來,翠屏母女儘管在杭州找到了自己的丈夫和父親,然而她們的生活卻依舊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轉——不負責任的大才子梅若鴻在賣畫掙到了錢之後,寧願請杜芊芊看一場西洋電影,寧願請醉馬畫社的朋友出去野炊遊玩,寧願在自己不開心的時候喝酒買醉,也不願意拿出一塊大洋讓翠屏母女吃一頓飽飯。
在梅若鴻的眼中,這對彷彿鄉下土包子一般的母女,並不是他的妻子和女兒,而是來杭州打擾他的麻煩和累贅。自然,他所居住的湖畔別墅“水雲間”,也沒有翠屏母女的位置,那裡到處放滿了他的畫稿和工具——在“高貴”的梅若鴻看來,讓不懂藝術的翠屏母女和他的畫稿呆在一起,簡直是在玷污他的藝術!
於是,他將翠屏母女趕到了狹小破舊的閣樓裡,跟老鼠和蟑螂之類一起居住,任由翠屏每日辛苦地給人當幫傭來掙錢維持生計,自己卻毫無忌憚地在水雲間的臥室裡,與杜芊芊或是汪子璇談情說愛滾牀單。
幾個月之後,梅若鴻、杜芊芊和汪子璇三個狗男女之間的愛情糾葛終於有了結果,汪子璇不幸出局。接下來,梅若鴻爲了求娶杜芊芊,先是不惜施展手段,使得對他有知遇之恩,還給他懷了孩子的汪子璇不幸流產;然後又寫下一封休書,逼死了身爲傳統女性的翠屏。最後,由於談戀愛過程中開銷太大,手頭有點緊,爲了辦得起一份更加像樣的彩禮,梅若鴻甚至不惜將模樣清秀的獨生女兒畫兒高價賣到了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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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梅若鴻,簡直是豬狗不如!比畜生還要畜生!”
——當金奇娜試着把這個故事的基本梗概,講給傭人張媽聽的時候,中年守寡的張媽立即就跳起來如此罵道,甚至憤恨得幾乎控制不住要撕掉金奇娜的書稿。
沒錯,在金奇娜的這部改編版《水雲間》之中,“新青年”梅若鴻確實是被描寫得豬狗不如!
在最初構思故事的時候,金奇娜就極盡抹黑之能事,將翠屏母女的各種遭遇,尤其是一次次從憧憬、希望到絕望的跌落,描述得無比扣人心絃。尤其是在小說的結尾,梅若鴻先是藏起翠屏的屍體,轉身裝出一副慈父面容,以“到酒樓給畫兒過生日”爲名,和顏悅色地將十歲獨生女畫兒騙進青-樓賣掉……那種從天堂到地獄的情景,那種自私到了極致的冷酷,只要是還有良心的人,就會多少生出一點同情之心。
也許,在那位無限讚美自由真愛,認爲愛情能夠打破一切秩序和枷鎖的瓊瑤阿姨筆下,梅若鴻還沒有這麼的無恥和可惡。但在此時此刻,金奇娜卻只想要得到公衆對傳統女性的同情共鳴——在這時代的一般觀念之中,也許並不覺得將原配扔在老家,男人到外面去找紅顏知己是錯的:既然是風流才子,如果沒有些許的風流事蹟,怎麼能教人嚮往呢?區區幾個女人的事情,瑕不掩瑜,沒人會覺得有什麼的。
在這個年代的上海灘,就有不少社交名媛、富家小姐,明明知道徐志摩對女人是見一個愛一個,到處見異思遷,甚至還拋妻棄子、勾引少婦的斑斑劣跡,但依然以朗誦徐志摩寫的新體詩爲榮。甚至還幫着這位花心大情聖辯解說什麼穩定溫馨的家庭生活就是扼殺詩人才情的最好利器。所以,即使僅僅只是爲了創作,徐志摩也必須到處留情,對着追求的女人一片癡心……至於他勾引別人老婆的行徑,更是再普通不過的“情不自禁”罷了——在徐志摩生前的時候,或許還有很多女粉絲巴不得被這位偶像勾引呢!
所以,金奇娜就要在自己的筆下盡力表現梅若鴻的喪盡天良,以及翠屏母女的悽慘無比,只有這樣的對比和震撼,讀者的感受纔會全都倒向作爲受害者的原配妻子一方,那些假清高的“進步青年”們纔會逐漸開始反思人性解放與婚姻責任之間的矛盾,考慮到那些被拋棄的原配妻子們的辛勞和苦楚!
金奇娜最初曾擔心這部小說的觀點太過於尖銳,不會被出版社接受——這年代中-國人的道德標準說高也高,經常提出一堆聖人都做不到的要求;說低也低,不知多少人高高興興地當着漢奸賣國賊,以不當中-國人爲榮——但在她以“瓊瑤”的筆名將這部魔改版《水雲間》多處投稿之後,最終還是被一家報紙給錄用並且連載了,之後很快就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大多數女讀者們自然是同情翠屏的遭遇,覺得她嫁給了梅若鴻這樣的渣男簡直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然而一部分男讀者們卻認爲,梅若鴻逼死翠屏,將畫兒賣掉的做法,確實不是一個大丈夫的作爲,但是他追求愛情,追求藝術,擺脫封建婚姻枷鎖的行爲並沒有錯!
不久之後,上海當地有名的一些風流才子開始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斥責《水雲間》對婚姻和愛情的陳腐觀念,給一些同樣拋妻棄子而被輿論波及的著名負心漢進行平-反。
但馬上又有女作者在報上進行反擊:既然你們的愛情如此美好,享受得如此心安理得,那爲什麼還要求遠方的另一個無辜女人獨守空閨衣食無着,爲你們的愛情付出沉重代價?
有些思想新潮的男人們撰文反擊說,這是家族強迫的封建婚姻,是窒息人性的枷鎖!我們有權利追求美好自由的愛情!然後女人們則會反脣相譏,你們不過是用所謂“美好自由的愛情“來掩蓋自己風流的本性。傳統落後的封建婚姻是父母之命,並不是那些原配女子們的錯……
有時候,金奇娜也會匿名和女讀者們一起反擊那些男性文人們的言論——她曾經以爲,民國時代那些接受了高等教育,接觸了新思想的女性,可能會有着愛情至上、其餘一切都不重要的天真想法。但很顯然,屁股決定腦袋的道理,放到哪裡都是對的。除了真正的腦殘,一般人還是能夠從自身利益出發看問題的。
哎,也是,想一想看吧,那些有教養有文化的“新時代女青年”們固然追求自由的愛情,但卻並不代表她們願意放棄自己的尊嚴。事實上,女性對待婚姻的態度,天生就要比男人更加的認真和虔誠,因爲那在更大程度上決定着她們後半生的幸福。可惜在民國時代,大多數上流社會女性的婚姻還是要由家族利益來決定,想一想小說中翠屏的遭遇,她們自然是感同身受——無關家境貧富,誰都不願意看到自家丈夫爲了取悅外邊的紅顏知己,而拋棄甚至犧牲自己;也更不願意看到,自己費盡心機衝破重重阻力纔跟一位風流才子喜結良緣,卻在最後才發現,那個風流才子的老家還有一個老婆,甚至可能還有幾個兒女……
不管怎麼說,金奇娜通過寫這部小說,已經初步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通過這番爭議和炒作,她的筆名“瓊瑤”很快就有了不小的知名度,甚至成了新一代文藝女青年的代表,稿費自然也就跟着水漲船高了……至此,她在上海終於有了一個比較體面的職業,足以養活自己和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