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在東羅馬貴族的記憶裡,當初西方人第四次十字軍在1204年背信棄義的卑劣行徑——不去打巴勒斯坦的異教徒,反而掉頭攻佔君士坦丁堡,讓東羅馬帝國在政治版圖上消失了半個多世紀——迄今還歷歷在目,而這些歐洲騎士對東羅馬帝國的橫徵暴斂、燒殺擄掠,甚至遠比土耳其人還要更加的野蠻和殘酷。如果要他們選擇的話,真的是寧可被土耳其人征服,也不願意再次看到西方十字軍入侵。
所以,即使君士坦丁十一世對援軍的渴求已經到了飢不擇食,甚至不惜飲鴆止渴的程度,他也沒辦法悖逆絕大多數臣民的心願,硬是把東正教會打包賣給羅馬教皇,換取一支未必能及時趕到的西方援軍……
唯一讓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感到欣慰的是,在這種窮途末路,前景黯淡的情況下,城內居然沒有出現通敵賣國的背叛者。而且,土耳其人的大軍壓境,反倒是促成了這個微型帝國內部的團結——雖然對前途感到絕望,但此時依然堅守在君士坦丁堡的軍民,倒也不愧爲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羅馬人。即使是在皇帝眼中有叛徒嫌疑的東正教會,在此危難之際也鼓起了最後的勇氣,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城市防禦準備之中。
在帝國宮廷和東正教會的全力鼓舞之下,利用土耳其人主力尚未抵達的空隙,城中居民無論婦孺老幼都被動員起來,協心齊力地維護和加固了城牆,並清理了護城河。君士坦丁堡全城所有能夠戰鬥的成年男子,都被組織起來參加軍事訓練,並且細緻地劃分了防區與預備隊。爲了籌措必要的軍費,不僅皇帝陛下本人已是砸鍋賣鐵、破家爲國,城內的東正教會、貴族富商、一般市民,甚至就連來自熱那亞和威尼斯的外國僑民,也紛紛爲捍衛“基督教世界的東大門”而慷慨解囊,最後募得了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錢。不過,準備一場戰爭的各項開銷實在浩大,因此君士坦丁堡的城防軍費依然顯得捉襟見肘。況且,土耳其大軍的合圍封鎖在即,東羅馬帝國即使湊到了錢,也未必能趕在開戰之前買到足夠的軍械和物資。
總之,跟崇禎皇帝在1644年吊死煤山前夕,北京城內的權貴外戚人人忙着找路子投靠李自成,守城官兵一個個開門迎賊的淒涼場景相比,1453年的君士坦丁堡已經完全稱得上是衆志成城了
所以,雖然對東正教會的不合作感到十分沮喪,但在這場新年御前會議的最後,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還是抱着最後一點兒希望,勉強打起精神,發表了一番熱情洋溢的即興演講。
“……諸位親愛的勇士們,諸位忠誠的大臣們,羅馬帝國的命運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這次抵禦土耳其蘇丹的攻防戰非同小可,城破之日,就是羅馬的歷史終結之時!
雖然在聖母瑪利亞的保佑之下,我們腳下的這座偉大城市,曾經頂住過日耳曼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保加利亞人和土耳其人的無數次圍攻,但從來沒有哪一次戰局像現在一樣惡劣過!
然而,請大家不要忘記,我們是羅馬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羅馬人!我們繼承着凱撒、奧古斯都、圖拉真、君士坦丁等諸位偉大先帝的光榮遺產!我們守着這個世界上最後一片屬於羅馬帝國的土地!
自古以來,羅馬人就視榮譽超過自己的生命!即使最後的結局無法改變,朕也決心用羅馬人最榮耀的死法來結束生命,那就是戰死沙場!上帝不允許朕做一個沒有國土的皇帝!朕要與這座城市共存亡!”
說到這裡,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不由得淚如雨下,同時伸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願勝利之星照耀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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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議事廳的大門在背後緩緩合攏,寒冷的晚風迎面吹來,絕望和疲憊才又一次回到了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的身上。
——御前會議上辭藻華麗而又激昂悲壯的演講,並不能掩蓋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內心的惶恐與無助;君士坦丁堡軍民的衆志成城、團結一心,也不能改變敵人的強大、己方的弱小和局勢的絕望。
他一邊在空曠的走廊上慢慢踱步,一邊在心中默默盤點着自己手中的可憐籌碼。
在陸地上,土耳其人不僅鑄造出了威力空前的烏爾班大炮,預計還將集結起十萬到十五萬的攻城兵力。
而東羅馬帝國卻只有寥寥的幾門小型火炮,以及幾臺十分陳舊的“希臘火”(古代噴火器)。而且,提奧西多大帝和君士坦丁大帝在千年之前爲這座城市興建的城牆,根本沒考慮過在牆頭上安置火炮的需要,每次開炮的後座力都會對牆體造成極大損壞,東羅馬帝國的工程師們至今尚未找到解決的辦法。
東羅馬帝國的全部常備陸軍,目前只剩下五百人左右。
而根據國務秘書喬治.弗朗茨的報告,在市民之中還能徵發出大約兩千到三千名民兵,儘管都是不堪大用的烏合之衆,出城野戰根本就是送死,但至少還能守一下城牆。
雖然各國政府的態度曖昧,但目前因爲貿易關係而暫時居住在城內的威尼斯、熱那亞和加泰羅尼亞僑民,倒是也有五百多人出於宗教的感召而志願參戰。
此外,在未來的一兩個月內,從西方的熱那亞、威尼斯、那不勒斯、法國和西西里島,可能還會有少量志願者趕到君士坦丁堡,但人數絕對不會很多,能夠有一千左右就已經是極限。
因此,皇帝陛下在戰前能夠湊出的兵力,最多不超過五千人——這個數字要比真實的歷史上還要少一點兒,主要是因爲這位被穿越者附身的皇帝陛下強行改變歷史,多打了一場魯米利-希薩爾城堡爭奪戰,結果不僅搭上了幾百條人命,出現了更多的逃兵,也進一步削弱了皇帝的威望和臣民的士氣。
更重要的是,魯米利-希薩爾城堡這場前哨戰的失敗,作爲一個重大的“利空消息”,在通過謠言和土耳其人的宣傳放大之後,進一步動搖了歐洲投資人對東羅馬帝國這隻“垃圾股”的信心。
此時的君士坦丁堡,在歐洲的政治經濟版圖上,有點類似日後的新加坡,屬於那種扼守交通咽喉的自由港。而且,城內的轉口貿易都被西方商人把持,各國租界林立,又有點像是民國時代的舊上海。
因此,意大利那些工商業發達的貿易城邦,全都不希望這座城市被土耳其人吞併。但若是要他們爲了君士坦丁堡的這點商業利益,而跟強大的土耳其人徹底撕破臉,恐怕也會遲遲疑疑、猶豫不決。
打個比方來說,歐洲人對這場戰爭的心態,基本上就抗日戰爭初期的英法美等國差不多——雖然打心眼裡反對侵華日軍的吞併行徑,但也捨不得給中國人無償提供任何支援,更別提親自上陣助戰了……
如果沒有魯米利-希薩爾城堡爭奪戰的失敗,熱那亞和威尼斯的投資可能還會稍微多一點——這幫商人素來都是把戰爭也當做一種生意在經營的——但眼看着皇帝初戰不利,願意繼續投資的西方人就更少了。
所以,君士坦丁十一世不得不依靠比歷史上更少的部隊,來抵禦跟歷史上一樣龐大的土耳其陸軍。
在海上,土耳其人也已經集結了一百多艘各類船隻,雖然多半是小船,但畢竟人多勢衆。而東羅馬帝國的海軍,目前只剩下了十艘船,堪堪只夠在金角灣的攔海鐵鏈後面一字排開。至於此時還停泊在首都港口內的熱那亞和威尼斯戰艦,迄今還沒有對這場戰爭表達出明確的態度,屆時很可能保持中立作壁上觀。
盤算來盤算去,這位皇帝陛下的心中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想要以一座城市挑戰一個帝國,實在是太過於艱難了。
更可悲的是,從地圖上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目前擁有的全部領地,恰好與東羅馬帝國在三個世紀之前的舊疆域基本重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東羅馬皇帝等於是在用自己的首都對抗自己的帝國……
在氣勢洶洶的土耳其大軍面前,他唯一能夠依仗的東西,就只有君士坦丁堡高大堅實的城牆。
但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永恆不滅的東西,世界和時代總是在不斷地向前演進和改變。
在新時代的火炮面前,飽經千年風雨滄桑的君士坦丁堡城牆,也早已不再是那麼的堅不可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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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非亡國之君,臣也非亡國之臣!可這個帝國卻已經是積重難返了啊!!!”
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擡起頭來,望着掛在天際的月亮,用這個時代在君士坦丁堡沒人聽得懂的漢語,悽悽慘慘地哀嘆了一聲,然後沿着一道狹窄的旋轉階梯,提着燭臺走到某座塔樓的頂層,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打開了位於階梯盡頭的一道小門,最後走進了屬於自己的皇帝御用私人祈禱室。
蒼白寒冷的月光,透過狹小的窗洞射入室內,照亮了聖母瑪利亞和受難耶穌的聖像,在地面上形成一塊光斑。而祈禱室的其它部分,則籠罩在一片有如實質的濃稠黑暗之中。
作爲一名來自社會主義國家和諧年代的穿越者,作爲一名同時客串過道士、和尚、阿訇和神父的業餘神棍,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對於宗教和神明的信仰是很淡薄的,甚至可說是淡薄到了近乎於零的程度。
——通過現代媒體對於各種邪教的報道,他很清楚把一切託付給神明最終將會落到何等悽慘的下場。
因此,自從他穿越到這個年代以來,曾經有整整一年沒踏進過這裡,祈禱那個子虛烏有的上帝的保佑。
但是,隨着局勢的一步步逐漸惡化,尤其是到了如今這個窮途末路的時候,縱然是再怎麼堅定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也不由得感到了內心的空虛和無助,忍不住想要把希望寄託於神蹟。
他彎腰把杯子狀的燭臺放在地板上,讓燭光和月光一起照亮了地板上雕刻的六芒星紋路。
這是皇帝陛下用了整整半個月時間,獨自在祈禱室裡用錘子和鑿子一點點雕琢出來的魔法陣。
——在屢次祈求上帝保佑無果之後,這位皇帝終於忍不住病急亂投醫地想要試着召喚惡魔了!
慘白的月光下,皇帝從懷裡摸出一本破舊不堪的小冊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魔法陣的中央——這是信奉神秘學的前任東羅馬皇帝約翰八世,偶然從一個自稱巫婆的吉普賽女人手上購得的玩意兒。號稱是記錄了人類產生之前諸多太古邪神的禁燬知識的邪惡之書——抄寫在人皮上的螺湮城教本!(也稱拉萊耶文本)
據說,法國元帥吉爾.德.雷,曾在二十年前嘗試過用它來召喚惡魔,以活人爲祭品讓聖女貞德復活。最後醜聞敗露、遭到逮捕,並且以異端、褻瀆和謀殺的罪名被處死。
可惜,約翰八世皇帝將這本邪惡的人皮書研究了很多年,直到他駕崩歸天爲止,也沒研究出什麼名堂。
當穿越而來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偶然發現了這玩意兒和前任皇帝留下的研究筆記的時候,頓時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某個綽號蘑菇的日本作家,虛構出來的“型月”動漫世界裡,甚至還想過要去尋找吸血鬼和魔術協會,可惜最終一無所獲——後世最著名的吸血鬼之祖德古拉,這年頭還在好端端地當着他的羅馬尼亞公爵,甚至給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寫過一封滿是外交辭令的信……這種情況下,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要是跟他說,你日後會成爲全世界最著名的吸血鬼,他估計只會以爲是皇帝瘋了。
但是,到了土耳其人兵臨城下的此刻,可憐的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陛下還是破罐子破摔,不顧節操地把它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