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瀰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頭頂則是一塊陌生的水泥天花板。
尚未完全清醒的文德嗣眨了眨眼睛,彷彿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扭頭看去,金黃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灑落進來,牆角的藤編花籃裡插滿了顏色樸素的花朵。
一臺約摸微波爐大小的醫療儀器,被放置在牀鋪旁邊,幾個小屏幕上不斷跳動着數字和曲線。
將視線拉回自己身上,可以看見手肘內側有着用膠帶固定住的點滴金屬針頭,一根細細的管線從針頭向上蔓延。視線順着管線繼續一路追上去,文德嗣發現這根管線連接着一個透明醫療塑料袋。而袋子本身又被吊在一根銀色的支柱上,裡面裝着約摸五百毫升的橙黃色清澈液體,正按着一定的速度緩緩向下滴落。
反覆打量着這間小小的病房,頭腦依然一片混沌的文德嗣,開始試着整理紊亂的思緒。
然後,他終於想了起來。
“……唔……原來,我已經回到現代世界了啊!”
文德嗣嘆了口氣,想要從病牀上坐起來,遲鈍的身體卻完全使不上力,一點都不聽使喚。
他僅僅把肩膀擡起了幾公分,就馬上又不爭氣地沉了下去,還導致體內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無奈之下,他只得頹然地躺倒回枕頭上,同時感到自己的眼淚正在忍不住地往外流淌。
不知爲什麼,他的心中始終空落落的,彷彿有什麼最重要的東西被挖掉了一大塊。
對於文德嗣來說,這一次重返現代世界的經歷,實在是比當初穿越到古代美洲還要來得突然。
在那個最後的黃昏,當那根鋒利的長槍刺入體內的一瞬間,他在感到一陣徹骨的劇痛之餘,眼前景物也化作了一片層層疊疊的模糊重影,然後就軟軟地暈倒了過去,完全失去了意識。
等到他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帶回了現代世界,躺在了這家醫院裡。
唉,竟然就這樣回來了?
怎麼能就這樣突然地丟下一切回來呢?
我還沒有跟瑪卡說一聲再見,也還沒來得及再摸一下我兒子的頭髮呢!
回憶着在十六世紀中美洲渡過的五年時光,文德嗣不由得感到一陣陣恍然如夢。
在那個世界裡經歷的一切,如同閃電一般在他的眼前回閃。
——初到異界的惶恐,掙扎求生的艱辛,刻骨銘心的愛戀,事業成功的喜悅……還有驟然離別的悲傷。
在穿越之後的第一天,面對着這個全然陌生的蠻荒世界,還有裝束怪異的石器時代土著人,文德嗣顫抖着蜷縮在殘破的小艇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知道不停地哀嘆和落淚。
在穿越之後的第三天,他吃光了身邊的最後一包餅乾,也學會了如何捕魚和取火,然後用烤魚充飢。
在穿越之後的第一個月,他搬進了洪休提茲幹人的村寨,跟這些似乎挺和善的土著人一起生活。
在穿越之後的第三個月,他跟在洪休提茲幹人武士背後,第一次用消防斧跟來襲的敵人搏鬥,在憑着鋒利的武器輕易砍翻了對手之後,卻吐了一整天的酸水和膽汁,幾乎要把內臟也給吐出來……
在穿越之後的第五個月,阿瓦哈酋長把瑪卡公主嫁給了他,正式將他接納爲村寨的一份子。
在穿越之後的第十八個月,瑪卡公主爲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也讓他在那個世界有了無法割捨的羈絆。
在穿越之後的第二十個月,一羣奇怪的城管突然穿越時空,來到了他的家裡,從而讓他和所有洪休提茲幹人的命運軌跡,又一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改變。
在穿越之後的第三年,他擁有了一座名爲希望港的城市,讓洪休提茲幹人完成了從部落到城邦的飛躍。接下來,這座城邦又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興旺、強盛,乃至於最終成爲一個偉大的帝國。
在穿越之後的第四年,他率領一支軍隊遠征墨西哥高原,在那些城管們的大力支援之下,開始跟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西班牙征服者科爾特斯,以及阿茲特克帝國皇帝蒙特蘇馬二世鬥智鬥力。
在穿越之後的第五年,他已經成爲了統治着整個中美洲的皇帝,數百萬生靈的至高主宰,阿茲特克人、特拉斯卡拉人和西班牙人都在他的面前叩首跪拜,一個嶄新的帝國已經在他的腳下悄然誕生。
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在希望港郊外的戰場上,他被一根鋒利的長槍戳進了肚子,很快就失血昏迷,重傷垂死,不得不灰溜溜地被送回了現代世界的醫院裡進行急救。
接下來,在恢復了意識之後不久,文德嗣就見到了他的父母、弟妹,還有上司、同事和親友。
由於兩個世界在時間流速方面的巨大差異,雖然文德嗣本人在異界待了足足五年,但對於留在現代世界裡的父母親友來說,文德嗣不過是到墨西哥出差了兩個多月而已。
另外,在通知親友之前,有關部門已經替文德嗣編造和嫁接了一個完美的受傷原因——由於公司生產的水晶玻璃骷髏遭到販毒分子利用,他不幸躺着中槍,被捲進了販毒集團的廝殺(截止到這裡都是真的),並且身負重傷,幸虧得到了好心人的搭救,最後被我國駐墨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送了回來。
而公司這邊也居然還保留了他的工作,並且安慰他好好養病——人家爲了推銷公司的產品,都已經捱了墨西哥毒販的槍子兒!若是連這麼拼命的員工都要開除,日後還有誰肯爲如此冷血無情的老闆賣力氣?
唯一遺憾的是,由於最高領導馬主任被丟在了16世紀的墨西哥,導致有關部門內部爆發了一場大亂,王秋等人進行跨位面貿易的銀行賬戶都被凍結,理應屬於文德嗣的那一份紅利自然也就打了水漂
結果,在經歷了一番奇遇之後,文德嗣發現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普通上班族的平淡日常。然而,從萬人之上的一方霸主,再次淪落回仰人鼻息的小職員,這樣巨大的心理落差,讓他花了很久才調整過來。
所以,偶爾在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會悄悄拿出瑪卡公主留給自己的那枚黑曜石護身符,輕輕撫摸着上面的細膩紋路,回憶着嬌妻愛子的音容笑貌,同時獨自默默地垂淚……
六個月後,墨西哥太平洋沿岸,阿卡普爾科港
這是一座美麗且古老的熱帶港口城市,以及墨西哥最著名的海濱風景旅遊勝地之一,那如同綠寶石一樣美麗迷人的熱帶海岸,讓阿卡普爾科港被美國旅遊雜誌譽爲“太平洋上的珍珠”。
每年冬天的時候,都有數不勝數的加拿大人、美國人和歐洲人,離開寒冷而多雪的家鄉,來到這座位於熱帶的美麗海港,享受勁吹的溫暖海風和美好的陽光沙灘。
金色的陽光灑在無邊無垠的海面上,和風細浪,波光粼粼,海邊隨處可見美麗的棕櫚樹迎風搖曳。城內面朝着海灘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坐落着無數漂亮的白色房屋,鬱鬱蔥蔥的熱帶樹木散落在白屋之間,讓這座城市更加充滿自然氣息。彎彎曲曲的石板道清潔明亮,道旁處處花草芳菲,奼紫嫣紅……隨着夕陽西下,海濱大道初上的華燈,更是把夜晚的阿卡普爾科灣映照得珠光熠熠,五彩繽紛。
在想盡辦法積攢出一週的休假之後,文德嗣就不顧親人的勸阻,乘飛機跟着旅遊團踏上了這片土地。
因爲,在另一個世界,這座西半球的旅遊城市有着另一個名字——希望港。
他想要在這裡尋找對往日的追憶。
在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往日追憶。
黃昏的暮色中,文德嗣穿着短袖衫和沙灘褲,戴着一頂略顯傻氣的小黃帽,坐在阿卡普爾科灣畔拉剋夫拉達懸崖上的一座露天餐廳裡,一邊傾聽當地女歌手演唱經典的墨西哥名曲,一邊俯瞰着四周的風光景色。在附近的座位上,還有一羣同樣戴着小黃帽的中國旅遊團同胞,正圍在舉小紅旗的導遊身邊聽着講解。
然而,無論是翡翠色的森林、黃金色的海岸、寶石色的浪花,還是熱情如火的拉丁裔混血女郎,都無法讓文德嗣提起精神。昏黃的晚霞之下,他只是眺望着四周似乎有些眼熟的地形和山巒,久久地沉默無語。
——此時此地,只有他知道,在另外一個時空的五百年之前,這片土地上曾經矗立着一座名爲希望港的城市,居住着一位名叫瑪卡的印第安公主,還有一個誤闖入那個世界的莽撞穿越者……
但是,在這裡,除了依稀有些眼熟的海灣和山脈之外,文德嗣看不出任何自己往日留下的痕跡。
確切地說,是根本沒有出現過他曾經活動過的痕跡。
——這個時空的阿卡普爾科,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什麼希望港,更沒有出現過一位說漢語的墨西哥皇帝。
因爲,這裡並不是那個他曾經生活過、奮鬥過和改變過的世界。
惆悵地長長嘆了一口氣,文德嗣擰開一瓶本地廠家出產的龍舌蘭酒,沒用杯子,直接把嘴脣對準瓶口灌了下去。一股香醇甘冽的液體立即涌進了他的喉嚨,並且像一團火一樣燒着他的嗓子。而那股氣味特殊的濃郁酒香,更是彷彿頂開閘門的蒸汽一樣,從他的肚子裡猛地升了起來,然後迅速擴散到全身各處。
伴隨着微醺的醉意,在異世界經歷過的一幕幕記憶深刻的場景,那些曾經讓他哭過、笑過、開心過、苦惱過、憂慮過、惆悵過、悔恨過、驕傲過的事物,又一次在文德嗣略顯混沌的腦海中迅速閃現。
然而,到了此時,這一切彷彿都已經成爲了天邊的雲彩,漸漸地隨風而去,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文德嗣卻知道,他的精彩冒險或許還沒有結束,很可能還有一次捲土重來的機會。
——由於撤退的時候太過於倉促,馬主任被滯留在了那個時空,未能一起回來。
所以,在度過了若干時日之後,只要馬主任沒有在那邊意外橫死的話,新的蟲洞必然還會被再次誘發。而文德嗣也還有着重返異世界,再次登上至尊寶座,並且跟妻兒團聚的一線希望。
於是,他將空酒瓶用力丟出欄杆,看着它從懸崖上凌空墜落,然後在海邊的礁石上摔得粉碎。
黯淡的暮色之中,文德嗣彷彿又一次看到了瑪卡公主爲他斟酒、爲他烤魚、爲他歌舞的美妙倩影。
——親愛的,等着我,我一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