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沉默了半分鐘,轉頭瞥了門口一眼,咬咬牙,伸出雙手,按在南希兩邊肩頭上,“醫生,告訴我,那些黑布下面蓋地是不是人頭?”
南希的身體微微一顫,抿了抿嘴,“是,是的。”
“從哪裡弄來的?”肖恩沉聲說。
“我,我不知道,穆爾先生另外有人手專門處理這種事,我只是負責使用他們。”南希避開肖恩的目光。
“我想進去看看,我想你不會反對的,醫生。”肖恩硬拉着南希的手臂,往玻璃窗旁邊的門走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南希就以全身的重量止住了肖恩的腳步,她語調急促地說:“肖恩先生!我不知道你想要幹什麼,可你不會希望看到他們的,現在那些黑布下面,只是一些令人作嘔的腐爛肉渣!”
有些反胃的同時,肖恩也止住了腳步,他倒是疏忽了人頭會腐爛的問題,“你們沒有相應的防腐措施?”
“如果我們只是想保留他們的人頭,當作藝術品來欣賞,我們會的,可我們要保留地是他們的靈魂!雖然,我不知道能夠困住靈魂的護魂養液到底是用什麼調配出來的,可它顯然沒有防止人頭腐爛的化學成份。”肖恩沒有再硬拉她,南希也站直了身子,“肖恩先生,如果你想看他們沒有腐爛時的樣子,我,我拍有作爲存檔的照片。”
“讓我看看!”
南希的一隻手搭在手腕上,五指如同彈琴般靈巧,操作着智能手錶,五六秒後,一束強光以圓椎形態射出,不斷擴大底面積的圓椎底面,最終打在一個被噴過白漆的設備表面。因爲顏色的關係,照片看不清楚,但南希立即又調整了顏色,照片的清晰度立即高了許多,至少,那些被浸泡在裝滿溶液的罐子裡的人頭,已經清晰可辨了。照片裡的罐子有十多個,人頭也有十多個,肖恩只是看了一眼,立即辨認出四五張印象深刻的臉,都是無頭兇殺案被害者生前的容貌。
“把照片傳給我!有沒有手術的相關檔案?”肖恩壓抑住心中的興奮,同時操作他的智能手錶,解開了數據接收鎖。
“好。手術檔案也有,你也要嗎?”南希低頭操作着手錶,專注得彷彿是在做手術。
“要,一起傳過來,跟這些人有關的資料,全都傳給我。”
幾分鐘後,肖恩一邊操作着智能手錶,一邊一一瀏覽着智能手錶投射在空中的多維虛影,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無頭兇殺案相關死者的資料,至少有三十份以上。這些證據,用來證明“穆爾與無頭兇殺案有關”,或許仍然缺乏必要的證據鏈條——有穆爾的精英律師團在,相信那樣的證據鏈條,在這個世界上,早就不復存在了——但要證明“靈魂注入會助長謀殺”,則綽綽有餘了。至少,對於那些拿到一根頭髮,都能寫成一本書的倫理派來說,是這樣的。雖然肖恩對他們一向都沒什麼好感,但這一次,在法律之外,肖恩倒是很希望給“反靈魂注入派”提供一些強有力的論據。
“南希醫生,本來這個時候,我應該打暈你,然後設法離開這裡,可你幫了我大忙,我不想這麼做。”肖恩讓手錶收回衣袖底下,盯着南希,“此外,你可不太像地下醫生,你並不缺乏作爲一個醫生應當具備的醫德,而且,你也不缺乏良知。爲什麼?爲什麼你要替穆爾那樣的人做事?”
“一次醫療事故。五年前,一個患者死在我主刀的手術中,根據事後的內部調查,其實,是一臺設備出了故障,但患者家屬鬧得很兇,院方爲了息事寧人,在賠償的同時,還把我開除了。”南希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我原以爲,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沒想到一天夜裡,我步行回家,經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埋伏好的人,忽然衝了出來,往我臉上潑了硫酸……後來,我毀容了,除了丟掉工作,我還變成了一個不敢見人的醜八怪,除了整天躲在家裡等死,我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我覺得,儘管世界仍在運轉,可它已經不需要我這個零件了,否則,它不會將這些災難降臨到我身上。是穆爾先生找到了我,是他重新賦予我生命的意義……”
“這樣的意義,也包括製造那些感覺不到快樂的機械玩偶嗎?”肖恩冷冷地說。
南希快速轉頭瞥了他們走進來的房門一眼,小聲說:“肖恩先生,你不明白,這是我的一項研究。”
“研究?”
“沒錯。你還記不記得,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在給人們解釋相對論時,曾經說過的,很有趣的話。假如你站在一個美女面前,你不但會覺得很快樂,而且時間會過得很快。我發現,那些靈魂丟失的記憶,更多的,是快樂的記憶,因爲他們還能回想起來的事情,多數都是痛苦的。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也就是說,快樂令他們丟失了時間,同時,也丟失了自我!更重要地是,在將他們的靈魂注入到新身體後,如果不對他們的身體情緒感受能力加以限制,新增的快樂記憶很快就會將靈魂帶進新身體的痛苦記憶擦除,這是某種機理不明地排斥反應。”
肖恩沉默了許久,才說:“所以,你想說地是,你令她們感覺不到快樂,其實是在拯救她們的靈魂?”
“至少,我希望是,如果人們可以永生,卻喪失了自我,那……”
巨大的開門聲,打斷了醫生的話,穆爾高瘦的身影朝着肖恩緩緩走來,“肖恩,看來你跟南希相處得不錯,是不是比和那兩個機械玩偶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還要棒?”
“穆爾先生,對不起,我受到了威脅,我很害怕……”
穆爾做了一個彷彿能夠切裂空氣的揮手動作,同時,也斬碎了神色慌張的南希將話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肖恩瞥了南希一眼,醫生驚懼的樣子,令他不得不原諒她有些過份的說法。隨即,肖恩轉過身來,正對着穆爾,冷冷地盯着他,儘管他沒有多餘的動作,但實際上,他已經暗中做好戰鬥準備了。
穆爾在距離肖恩兩米左右的時候,停下了腳步,“肖恩,我之所以沒有阻止你,收集你想要的那些罪證,也沒有打斷你和南希地愉快交談,就是爲了讓你明白一個道理:我仍然貫徹着我的義理,因爲我沒有殺害任何人,我,穆爾·珀西,是在讓他們通向永生!”
“被弄成一個機械玩偶,每天在別人的玩弄中度日的永生嗎?”
“肖恩,你知道,在你的世界裡,人們活得也相當壓抑。爲了過上理想中的生活,每一天,他們都不得不忍受他們那愚蠢的上司,忍受他們的壞脾氣!如果想要過得更好,那麼,恐怕他們還要厚着臉皮,忍受上司的侮辱!簡而言之,他們想要獲得快樂,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這樣的代價,絕對遠遠高於從我這裡購買‘透甜’的價格!”
“或許在快樂之外,他們還像你一樣,想得到一些自尊……”
肖恩話音未落,雙腿一蹬,健碩的身軀已經撲到穆爾跟前,比身體先一步威脅到穆爾的,是從風衣底下,連同“嚯”的一聲,踢出來的一記沉雄腿擊。
與慣於使用拳頭對敵的同僚不同,在搏擊上下過很大功夫的肖恩,尤爲擅長以腿攻敵,因爲往往會令對手措手不及。
穆爾確實爲此而露出了驚訝的目光,可也只是一瞬間,已經來不及閃避的他,不退反進,硬生生挨下一記腿擊的同時,作爲反擊的手臂,也如同鞭子一般,帶着攥緊的拳頭,砸向肖恩的面門。
能發揮最大威力的距離,被穆爾強行縮短,肖恩的一記腿擊,威力大打折扣,可結實的觸感告訴肖恩,穆爾並沒有因爲這樣,就消除了多少傷害。擡到面門的手,擋下了穆爾的揮拳,他自己的一記揮拳,也夾帶勁風,朝着穆爾的臉頰猛擊過去。
側頭躲過這一擊,穆爾一把抓住肖恩的風衣前襟,顯然是想讓肖恩結結實實地吃下自己的膝擊,但看出他的意圖的肖恩,已經擡起了膝蓋。沉悶的互撞聲,一如兩個男人的臉色那樣陰沉。霎時間,這樣的陰沉,就如同雨氣隔離系統上方的陰雲,將兩個男人籠罩在裡面。
破開陰雲的,是兩個男人同時揮向對方面門的側勾拳,下一秒,肖恩以手臂格擋了對方的勾拳,而穆爾則偏轉身形,先一步讓肖恩的勾拳丟失目標。沒有用來格擋的手臂,以並未延遲多少的速度,又從另一側補了一記勾拳,令肖恩在進攻的同時,露出來的破綻變成實際傷害,正是穆爾的策略。
這一記,確實打到了肖恩臉頰,但應當造成重傷的威力,已經被肖恩以閃擋之外的方式,強行消解了。肖恩的一記肘擊,先一步撞在穆爾肩膀上,在動作幅度過大的攻擊難以奏效的情況下,肖恩也改變了策略。
穆爾不甘示弱,趁肖恩不備,又給了他一記膝擊,也不顧及是否能對肖恩形成有效傷害,藉着反衝力,他迅速退開半步,雙拳緊握,對主動分隔出來的距離,嚴防死守。
雖然只是短暫地交鋒,但肖恩已經看出,穆爾的力量不如自己,但他的動作更爲靈活,在速度地支撐下,穆爾的雙手足以對他構成嚴重威脅,刻意維持能夠保證這種威脅的距離,穆爾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
肖恩咆哮一聲,護住頭頸,撞向穆爾,將對方揮向自己肋部的一拳,收入預期的傷害當中,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緊隨而至的,就是作爲配合的一記膝擊。再度與穆爾擡起來的腿撞在一起時,隱隱傳出細微的骨裂聲,肖恩不知道,是不是穆爾的骨頭裂了,他只知道,自己的骨頭沒事。
可穆爾臉上,也沒有顯出絲毫的痛苦,他唯一地反應,就是一記小幅度的勾拳,瞄準的部位,是肖恩下腹。打算以傷換傷的肖恩,使用進一步的緊貼,取代了格擋。肖恩的右拳,如同一把劈柴巨斧,一次又一次,猛掄急砍而下,很快模糊成影,與穆爾晃動成影的多個腦袋頻繁地分分合合。
儘管沒有一下,真正砸到了穆爾的臉面,可他臉上越發緊繃的皺紋,暗示出他已經沒有攻擊肖恩的餘裕了。
在肖恩速度越來越快的攻勢下,穆爾被視爲擊打目標的腦袋,進一步失去了迴避的餘地。與此同時,肖恩沉重的身軀逼得他不斷後退,不多時,穆爾的背部,已經抵在了一臺大型設備的面板上。數十個用途不明的開關,被打開,或者被關閉,幾十個獨立小面板上的英文與數字,掙扎着出現,又掙扎着消失,一陣陣像是被蹂8躪的哭泣聲,也從設備內部不斷傳出。
肖恩瞅準機會,將砸落到一半的拳頭,化爲勢道沉重的肘擊,朝着穆爾頸部疾挫而下,避無可避之中,穆爾反應極快,一直配合着腦袋地躲閃進行干擾的手臂,也橫在頸邊,將致命一擊完全封死。
手肘猛擊在手臂上的瞬間,輕微的骨裂聲再次傳進肖恩耳裡,可還來不及高興,一陣劇痛,隨即從肩胛骨涌上大腦。閃念間,肖恩意識到自己遭到了偷襲,抓住穆爾衣領的手,往旁邊一個猛甩,籍着將穆爾甩向一旁的反作用力,他自己也閃到了一邊。在中途完成轉身的他,穩住身形後,死死地盯着手裡拿着一把染血手術刀的南希。
“穆爾先生,你,你沒事吧?”南希聲音顫抖地說,她持刀的手,連同身體都在顫抖着。
穆爾微笑着站直身子,一隻手掌環握在另一隻手的手臂上,中了肖恩一記肘擊的部位,手臂來回旋轉,“當然,有你這個醫術高明的醫生在,我怎麼可能會有事?南希,你做得很好,就像一直以來那樣。雖然檢查身體是例行項目,但卻不是必須的,不是嗎?尤其是在受術者本人並不重視這件事的情況下。現在,你可以去準備了,手術馬上就可以開始,爲我的老朋友肖恩。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順便替我把衛兵叫下來。我的通訊器好像出故障了。”穆爾用半握成拳的指節敲了敲胸前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