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知真齋,關天養就說坐船沿秀水河出城,不拘去哪裡逛一兩日也好。杜若就說想在城裡走走看看,走太遠累人,她也沒那體力和精神。關天養連罵自己糊塗,又建去城東的江邊逛逛。杜若這才同意了。
可還沒有走出城,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又令她改變了主意。
因爲大量難民從九夏涌來,商家們擔心財家遭受損失,都相繼歇業。隨着難民越來越多的涌入,漢江府的秩序也是越發的混亂,搶和偷隨時隨地都在上演着,打死人的事也是常有發生。他們撞見的這場事故便是難民潛入藥鋪偷竊藥材,被店家逮了個正着,架到街上就要打死以立威。
杜若見那漢子手腳已經被打斷,口裡也不停地噴涌着鮮血,分明就快要活不成了,她哪裡看得下去?怒喝一聲:“住手!”便搶了上去,探手去抓打人者手裡的木棍。
關天養本也看不下去了,見杜若出了聲,他搶先一步奪下了打人者的木棍,以防杜若被誤傷。
打人者木棍被奪,當場一呆,見站出來的是一個美若天仙般的女子,更是懵了。
杜若將被打者扶起,探了探脈息,便取出一粒【回春丹】餵了下去。不想被打者傷者太重,哇的一聲,連噴出好大幾口鮮血來,連藥也吐了出來,越發的奄奄一息了。她用不出法術,只得再拿出藥來喂,不想還是吐了。
打人者回過神來,打量着關天養和杜若,質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關天養沒理,在被打者喉嚨和胸口出點了兩下,杜若這纔將藥丸餵了下去。打人者見他們不搭理,怒叫道:“好呀,原來你們是一夥的!”便招呼手下夥計,要將關天養和杜若抓起來。
杜若怒了,站起身來,狠狠地甩了打人者一個巴掌,斥道:“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他若不是爲了救命,又豈會冒着被打死的危險來偷藥?你不施捨也就罷了,還要將他打死。天下有這樣的道理麼?”
被打者捂着火辣辣的臉頰,怒得獰笑了起來,“好呀,爺長這麼大,還沒捱過誰的巴掌呢!愣着幹什麼,把這對狗男女給我捆了,沉河!”又說,“這年頭人命比狗賤,不犯着我也就罷了,只要犯在我手裡,天王老子也不行!”夥計們找來了麻繩,率先朝關天養撲了過去,卻是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沾着,就被一股怪力給震出了幾丈,摔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哼哼地直叫喚。
打人者沒搞清楚什麼狀況,還跺着腳吼道:“起來,都給爺起來……”順手抄起一根木棍,攔腰朝杜若掃了過去。
關天養殺意大動,探手一抓。打人者頓時感到平空生出一股巨力,拉扯着他栽到了關天養手裡,頓時大駭。杜若見關天養目露兇光,便知他要殺人,伸手一攔,說道:“天養,別!”關天養看着她懇求的眼神,再強的殺意也消彌得無影無蹤。嘆道:“但也不能這麼便宜了他。”說着就在打人者胸前按了一指。
打人者只感到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痛得一哆嗦,然後全身像打擺子一樣抽搐了起來。抽到哪一處,哪一處就像鋼刀刮骨般痛苦,再也忍不住慘叫了起來。
關天養冷冷一笑,將打人者遠遠地扔了出去,說:“這年頭人命比狗賤,不犯着我也就罷了,既然犯在了我手裡,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回春丹】藥效發作起來,被打者很快就緩過了勁來,他抹掉滿嘴的血沫,翻身朝關天養和杜若跪下,叩首泣道:“多謝二位恩公救命……”杜若心地慈軟,最是見不得人受苦受罪,將他扶起來道:“明知商家無良,你又何苦冒着生命危險去偷藥?你若是出了事,家裡人該怎麼辦?”被打者哭道:“若是找不回藥,我那孩兒就活不成了呀……”聲腔悲慼,教人感同身受。
眼下正值暑熱天,時疫高發,這麼多的災民聚居在一起,縱是神仙也無法保證不出問題。官府的架構崩潰,政令難以有效傳達,物資調配更是嚴重滯後,長此以往,將會釀成更可怕的災難。若不是災民自救和商家、士紳的援助,就連最基本的安置都實現不了,更何況是後續的救援?
杜若這些天雖關在屋中靜養,但對漢江城周邊的情況也是有了解的,知道每天因時疫死亡的人數就多達百人,其中大多數都是小孩子。別看她表面跟個沒事人似的,其實心下的痛苦難以言喻。當下幽幽地嘆道:“那,那你……”看了關天養一眼,見他也是目露悲憫之色,這才道,“那你帶我們去看看吧!”被打者頓時狂喜,連連叩謝,便在前領路。圍觀者見他明明被打得快要死了,服了一粒藥丸後,片刻功夫就又生龍活虎的,無不嘖嘖稱奇。也都沒心思去關注打人者躺在地上嗷嗷直叫,都跟了來一看究竟。
一路出了北門,漢子便領着關天養和杜若在用牛皮帳篷、破布帳篷或是茅草搭建簡易屋子間穿行,各類臭氣充溢其間,不比【鬼霧】更好聞。這家哭,那家鬧,還有的在吵,各種聲音都有,就是聽不到笑聲。約行了頓飯功夫,纔到了一處用幾件破衣服縫成篷布,竹杆支撐起來的穿篷之前。窩篷四周用芧草編成的籬笆擋着,裡面用鑽石壘起了尺許高的平臺,上面鋪滿了乾草,權當作牀。牀上坐着又黑又瘦的女人,懷裡抱着一個約摸兩三歲的孩子,身畔還躺着一個。
婦人神情木然,若不是嘴裡哼着音調悽楚的兒歌,外表看上去也殭屍也沒什麼區別。
關天養心下陡地一涼,滿是酸楚,說不出的難受。扭頭去看杜若,方知她已經哭了。
杜若抹了眼淚,走進蓬子裡去,拉過婦人懷裡孩子的手就要探脈。不想婦人像是見了活鬼一般,嘶聲尖叫了起來,將孩子死死地抱在懷裡,掙命似地往角落裡縮去,還叫道:“別搶走我的孩子,別搶走我的孩子……”
漢子也是說不出的難受,柔聲道:“翠兒,這兩位恩公是來救咱們孩子的,你,你就讓這位小姐看看吧?”
婦人似乎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尖叫。
杜若用不出法術,只得求助關天養,“先幫我讓她安靜下來……”關天養虛空一點,婦人略微一震,身子頓時軟了下來,嘴裡還是喃喃地道:“別搶走我的孩子,別,別……”
杜若這才把孩子抱了過來,先是搭了脈,然後翻開眼皮和口舌看了看,就道:“是痢疾……”神情明顯一鬆。
漢子一聽是痢疾,駭得臉都青了,帶着哭腔問道:“那,那還有,有救嗎?”
杜若溫柔地一笑,“放心吧,有救的!”四下裡一瞅,見篷子裡別無長物,就道,“大哥,麻煩你去找點清水來,可好?”漢子一聽有救,就喜得忘乎所以,抄了只髒兮兮,污垢結了一指厚的破碗就去了,片刻端回一碗又臭又濁的污回來。
杜若一愣怔,問道:“沒有更乾淨的水麼?”
漢子忙說:“我已經把髒的都撇了……”
杜若不敢置信地問道:“你們就喝的這個水?”
漢子這才意識到他端回來的水似乎要不得,說:“是,我們都喝的這個。若是不行,我這就去河裡打!”順手潑了,轉身就跑。
杜若搖頭嘆了一聲,又診視起了另一個孩子,卻都是一樣的病症。
相鄰帳篷的見來了倆陌生人,以爲是買小孩的,都帶着自家的孩子圍了過來,或作揖,或跪求,說自己的孩子如何如何的好,有的只要在袋米,有的只要十個大子,有的寧願什麼都不要,只求關天養和杜若買下……看着這一幕,杜若的淚水不停地滾。
關天養本想安慰兩句,喉嚨又被悲苦之氣堵得死死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關天養生於大玄朝極盛之世,三楚一帶物阜民豐,已多年未曾遭遇大災大難,他雖是乞兒出生,打小也未經歷這樣悽苦之境,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個詞來:哀鴻遍野。
上一回九夏城遭遇大水,因有玄武宮的庇護,城內安然無恙,且官府機構也未遭衝擊,迅速地便組織起了援救和安置。這一次官府癱瘓,災難造成的傷亡雖遠不及上次大,但其慘、其苦、其後續影響遠勝。
“或許我是該做點什麼……”這個念頭閃電般從關天養腦子裡劃過,堵在喉嚨裡的那股氣也神奇般地消散了,但嗓子卻是又嘶又啞,他說:“好,我買,我都買……”此言一出,現場盡是感恩戴德之聲,也夾着孩子和女人的痛苦。“孩子我買了,大人我也買!就是不知道你們願意不願意!”
一衆人都愣了。好半晌,一個老頭才仰着頭問道:“公子爺,你,你不是哄我們吧,連我這個老頭子你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