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公交車廂裡涼爽的空調,廖學兵已經用餐巾紙擦去了臉龐和身上的血跡,唐啓倫老老實實坐在旁邊,雙手搭在膝蓋,比第一天進學校的小學生還要規矩,大氣不敢多出。有好心的顧客過來詢問,他指指後腦的傷口,說是摔着了,那顧客便不再理會,只是好心要他有空去醫院看看。
公車行至朝陽村,乘客逐漸稀少,路燈也比市區要暗淡,唐啓倫偷眼看了看廖學兵,小心翼翼問道:“廖……咳,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就是海之鄉原味館的廚師嗎?不要多問了,等下我們從陽臺溜進去,不要讓你爸媽看到。”廖學兵說完這句話,卻陷入悠長的回憶中。
事實上,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叫做廖學兵,其他的一概不知。去年八月份的某一天,廖學兵從昏迷中醒來,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漂浮着飛機的殘骸,沒有一個活人,他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奄奄一息,搭在橡皮圈裡,絕望地等待死亡降臨。
似乎是飛機失事了,但廖學兵一點都想不起自己爲什麼會在這個地方,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記憶。
大海上八月的太陽極其熾烈,足以把人曬化,缺乏淡水和食物補給,傷口浸在海水裡化膿,足足掙扎了兩天兩夜,他以爲出現海市蜃樓的時候,遠處的地平線飄起一道白帆。
那是秋山市漁夫唐永全出海捕魚的船,廖學兵終於得救,這個消息還上了當地小報的二版花邊新聞。半個月後廖學兵慢慢康復,便在唐永全家裡住了下來。
秋山市居民淳樸善良,熱情好客,對朋友那是無話可說。家裡多了一個人,唐永全不以爲意,把廖學兵當做自家兄弟看待。他今年五十歲,廖學兵感念救命之恩,便認他爲叔。
唐永全幼年家庭貧困,結婚得晚,生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兒子是整天在街頭打架廝混的唐啓倫,大女兒十七歲,小女兒十四歲,在學校住宿,與廖學兵很少見面,彼此關係也不大和睦。
老廖賦閒半年,年初在餐館找到工作,除去菸酒開銷,剩餘的工資都交給唐永全,老唐也不推辭,卻把錢都存進銀行,料想等他日後有了別的想法,再把錢還給他。
家在朝陽村一百四十四號,臨海的一棟三層小樓房。這幾年漁業吃香,唐永全漸漸有了活路,依靠捕魚存錢買了一棟巴洛克風格的舊式洋樓,面積不大,但是重新粉刷裝飾之後倒也像模像樣,住得舒心。在二樓寬闊的露天陽臺點起蠟燭架,用音響播放一首理查德克萊得曼的鋼琴曲,迎着舒爽的海風,念一段“駿馬啊,四條腿!大海啊,全是水!”是唐永全認爲最浪漫的享受之一。
兩人下了車,躡手躡腳走到樓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樹,廖學兵探頭看看全叔房間蒙朧的燈光,低聲道:“阿倫,快把我頂上去,從這棵樹可以跳進陽臺,小心別讓你爸爸發現了。”
唐啓倫苦着臉沉腰扎馬,廖學兵踩着他的肩膀哧溜一下就上去了,動作連最靈活的猴子也望塵莫及。要是平日唐家大少爺回來得晚了,纔不用這麼廢話,直接一腳把門踹開,反正父親也不管,逼得急了老子就離家出走。眼下他這麼肯偷偷摸摸的爬樹,不是顧忌父親,而是害怕頭頂上那個一身傷疤的二流廚師。
阿凱曾經說過:“傷痕是男子漢的勳章。”如果這麼認爲的話,那麼廖學兵應該早就是掛滿勳章的大元帥了吧?或許他的傷疤不是打架留下的紀念,而是去年在海上漂流被鯊魚咬的……?
思潮起伏不定,廖學兵壓低嗓子喊道:“快上來,還等什麼?”他忙朝手掌吐了口唾沫,攀住樹幹,費盡吃奶的力氣,這纔要死要活地爬上去。攀爬椰子樹的難度可比其他樹難度要大得多,唐啓倫氣喘吁吁,手腳並用,掌心差點磨出血泡,勉強看到二樓陽臺的邊緣,往下一瞧,四米距離的地面看起來遙不可及,連忙收起顫抖的小心肝準備躍過去。
“喂,等什麼?快跳啊。”
唐啓倫擡頭一看,只見廖學兵氣定神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蹲在陽臺上抽菸了。該死,這傢伙是妖怪嗎?怎麼連樹幹都沒感覺到顫動他就過去了?最後小混混不知道怎麼過去的,重重摔在地板上,一下地就虛脫了。
廖學兵獨自住在三樓的小閣樓裡,沒有門口,樓梯直通而上,老式的木地板收拾得乾淨整潔,窗口擺放一盆鬱金香,推開窗戶可以看到海上升起的明月,波光粼粼,鷗鳥翔集,彷彿貝多芬《月光曲》裡描述的畫面,風景好得沒話說。左邊是一張狹小的木板牀,旁邊是牀頭櫃,上面有凌亂的書籍和塞滿菸蒂的易拉罐。千萬不要以爲這傢伙學問多高,巴爾扎克《舒昂黨人》書皮下包的是倭島女星愛田由寫真集,《福瑪*高爾傑耶夫》裡面藏的是鬼怪故事,《演員的自我修養》的封面則包着《泡妞一百零八招》。
匆忙衝了個澡,後腦腫起大包,還疼得厲害,隨便找到兩塊創可貼貼上,廖學兵有點莫名其妙地想:“我剛纔是怎麼了?突然就把一夥人揍得落花流水,開玩笑的吧?算了,不管它,還是好好睡一覺。”那些紛亂的幻覺,一羣摩托車手歡呼國王的場面早已離他遠去,他一點也不覺得這和他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