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教員把校長大罵了一通,薪水已有好幾月沒有發了。有一個年輕一點的不知避諱,說真不如一塊到江北去投去,至少還會有頓飽飯吃。常益興心裡暗歎小青年想得簡單,不知多少人到江北後吃不了苦又跑回來,就連他本人也是非常想回來,覺得不管怎麼說,在江南還有一份穩定的日子好過。只是因爲他既已加入,總不好隨便脫離,再說隨便脫離,即使回來了,這邊的地下黨也不會輕易放過脫黨分子,到時候兩邊不是人,常益興不想成爲那種人。而且他本人也是非常相信黨所描繪的中國未來社會前景的,人人平等,沒有人壓迫人,他信這個,他這個人信個什麼就信到底,不會半道上又改主意。彷彿他上國文課老跟學生講的,做人要講信義,信一個東西也得講一種信義,不講信義的人讓他看不起。而且信義似乎也是他的家風,父親做裁縫,每年年關總是最忙的時候,但他親眼看到父親凡答應做的活,年三十前就是忙得吐血也要給主家把活做完,不僅做完,還要常常冒着鵝毛大雪給主家送去,絕不含糊。
當然現在他得要付出代價,因爲他忽然無緣無故地沒見了半年,這對學校來講就是一種擅離,也是不講信義。所以不讓他再回來教書,他也只好服。講信義這東西有時候也蠻難的,信這個往往就不能信那個,更要命的是有時候信甲就得背叛乙,至少是向乙撒謊,或刻意隱瞞,這一點讓生性耿直、甚至有點執拗的常益興覺得有點彆扭,雖然他多少還有點優柔寡斷,有點國文教員的那種情調。他聽了那個年輕教員的話,反而勸道:“好了好了,莫談國事。大家能保住飯碗就不錯了。”他很謹慎,生怕這些教員中有一個是縣黨部背景的人,他亂說話,馬上就會有人去報告。儘管他沒亂說話,但他走了以後,還是有人向國民黨的一個區長報告,說常益興這個人回到學校沒講什麼,對學校沒讓他再回來教書,也沒什麼怨言。
當然換句話說常益興的飯碗等於是丟了,起碼他回來想用於掩護真實身份的職業丟了。他從學校出來,好像身上沒了遮擋,回江南的那一層表層化的穩定生活沒有了,也就是說他的基本生活沒有了依靠。那麼他又能去依靠誰去呢,他想來想去,心想恐怕也只有依靠組織了,這也叫逼上梁山。以前他還不怎麼理解,說受苦人沒飯吃,要跟造反,現在想想即使在江南日子過得還可以的人,也會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最後鐵了心搞地下黨。鐵心就鐵心,常益興想想反正也脫不了干係了,況且自己還是江北那邊組織上任命的區長,換句話說,自己的家鄉,包括自己混飯碗的那一個閘口小學,從某種意義上都屬自己管,一旦革命勝利,這一切就不再是地下的、虛擬的,而會變成公開的現實。
從學校出來他不由自主地踅到江邊,那裡每天都有從蘇北過來的人,他想也許來和他聯繫的人會從江北派過來,而從江北派過來的人恐怕會派認識他的人。他在渡船碼頭那兒轉來轉去,裝作接什麼人的樣子,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下船的人都要經過保安大隊的盤查,有兩個人說話支支吾吾的,立刻被保安隊員連推帶搡地綁走了。從情況看,形勢是越來越吃緊了,江北再派人過來的可能性並不大。常益興覺得就連碼頭也不宜多停留,保安隊的人見他總也接不到人的樣子,難說不懷疑上他。於是他連忙乘人不注意,跳上一輛接送客人的獨輪車,淹沒在下船的客人中走了。在回東溝村的途中他下了車,他看到王瞎子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抽菸,心想王瞎子走村串店,可能他知道的事比較多。王瞎子沒什麼生活來源,有時候就擔點麥芽糖賣賣,或者撿點破爛,屬於基本羣衆。
“是益興啊?”瞎子倒主動跟常益興招呼。
“你怎麼曉得是我的?”常益興覺得奇怪。
王瞎子喉嚨裡咕了一下,他抽一種非常差的菸捲,好像是把人家抽剩下的菸屁股拆下來,取出菸絲,再用發黃的報紙捲了抽的那種:“我看得到的。我什麼都看得很清楚,他們說我是瞎子,他們纔是瞎子,我哪樣看不到?你戴個禮帽,穿的短布褂。手上拿本舊書。”
常益興嚇了一大跳,王瞎子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人家都說王瞎子是瞎子,王瞎子自己從來不承認,人家這麼說他還跟着追着罵人家。可是他經常走着走着,看不到路上橫着一根木樁,摔得鼻青臉腫,自己在那兒連聲罵自己“瞎子瞎子”,等於又承認自己是瞎子,有人估摸着有的事情他之所以知道,不是有誰告訴他的,就是他自己瞎猜估。
“楊家的那個丫頭又到你家去了,我纔看到的。”王瞎子說。
“不要瞎說。”常益興有點來火。
“是真的,你回來這些天她不是經常到你家去嗎?”王瞎子繼續說。
“沒……沒有。”常益興否認,“你眼睛不好,看錯了。”
“這個女人不好,人家都這麼說。我這是和你老鄉鄰了,我這才告訴你。”王瞎子也不和常益興爭楊春哎是不是這幾天到常益興家來過,只是用忠告的口吻對常益興說。
“怎麼不好?”常益興追問。
“人說她骨頭輕。”王瞎子說。
“怎麼輕?”常益興問。
再說下去,王瞎子好像又說不出:“可能是今天跟你明天跟他的。”
“她跟人睡覺?”常益興問。
“反正長眼睛的人都看見。”瞎子說。
常益興想說瞎子的眼睛等於是擺設,但沒說出口,只是用不以爲然的口吻說:“你眼睛又不好,你只落得聽人說。”
“不要以爲人眼睛不好看不見。”王瞎子敲着擔子說,“你的一舉一動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要以爲人不知道。常言說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不要胡說八道。”常益興見王瞎子越說越像個無賴了。“好了好了,我買你兩塊糖總好了。不要再說了。”常益興掏出錢來扔在麥芽糖擔子上。
王瞎子照把糖敲給常益興,但把錢硬塞給常益興不要。
常益興回到家,剛進門,就看到楊春哎坐在天井裡幫着母親撿蠶豆種。楊春哎看到常益興回來了立刻丟下手裡的活迎了過來。常益興有意想避開他,一個人往廂房裡去,想不到楊春哎竟跟了進來:“你到江邊碼頭去了?”
“沒……沒有。”常益興心裡有點慌。
楊春哎盯着常益興看:“你去了,你去等人吧?”
“不要瞎說。”常益興更慌了,但臉上還是儘量保持住,不留痕跡,“我有什麼人好等?”
“等江北的人來。”楊春哎說。
“我等江北來的人幹什麼?”常益興矢口否認,“我去看看有沒有新鮮魚賣。想吃魚了。”
“不要騙人了。這一帶的江早封了哪兒來的魚賣?”楊春哎說。
“我是想去,後來沒去。”常益興說。
“不要說謊了,有人已經告訴我了。”楊春哎說。
“哪個告訴你的?”常益興追問。
“王瞎子。”楊春哎說。
“這個死瞎子,他瞎說什麼。他又沒長眼睛,他怎麼看見的?”常益興憤怒道。
“哪個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楊春哎說,“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瞎子。”
“他好像什麼都看到似的。”常益興說。
“是啊,我來的時候,他大老遠地就和我打招呼。”楊春哎說,“還讓我防着你一點。說你說不定是江北派回來的新四軍。”
“這個王瞎子,看我不把他的眼睛給挖出來!”常益興格外忿忿然地說,“看他還瞎說不!”
“是啊是啊。”楊春哎似乎很相信常益興的話似的,“這種話也好瞎說的呀?要掉腦袋的呀!”
常益興沒再作聲,轉身到廚房去喝水去了。楊春哎留在廂房裡,等楊春哎再到廚房去時,後門開着,常益興不見了。
常益興失蹤了,就是說他日日不歸家,誰來找他也別想找到他,可是有人在其他地方又明明看到他在那兒盪來盪去,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不鹹不淡地和人搭訕,不是問你有沒有看到這個人,就是問他有沒有看到那個人,別人見他問這個人問那個人,反過來問他你不是東溝的常先生嗎?不是說你跑了嗎?人到處找你,你倒到處找人。常益興聽了這話趕忙壓低了聲音:“別作聲,難爲情哩,差人賭錢哩。”說着說着便擡腳走了,人家再調臉看時,已見不到他人影子了。
他去的那些地方都出過事,或者後來都出過事。有的是茶館裡的一個小夥計,或者飯店裡的老闆娘,還有肉店裡買肉的,都說他們通共。有的抓了去再沒見回來,有的抓去關了兩天又放回來了。有一段時間在家裡誰也找不到常益興,他卻神神秘秘地到茶館、小飯館這些人來人往的地方去,去了以後問你問他,後來發現有人注意他,他就乾脆不做聲,常常是坐在那兒注意聽人家說些什麼。不過有人看得出來,他的內心好像非常焦躁不安。
其實每天晚上他都回來,除了他的老孃之外,誰也不知道他晚上回來。天很黑的時候,田埂上空無一人,只有他一個人拖着疲憊的身子往東溝村裡去,看到人他就躲,跳在墒溝裡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長袍上全蹭的土,鞋子葳得開了線。碰上車壞了,車上裝的糧食雜貨,人家在那守一夜等人來,他只好也在墒溝裡貓一夜,下半身全都凍僵了。天麻麻亮的時候,才偷個冷空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