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肖斌正在遊戲店裡忙着,卜雲生又來了。肖斌蹲在那兒,有一臺機子壞了,他蹲在那兒看究竟是哪兒壞了,看到卜雲生來了,他蹲在那兒站不起來,但他仍然對卜雲生非常客氣。“大哥,”他擡頭衝着卜雲生稱呼道,並用眼睛示意卜雲生先坐,他的兩手伸到了機子的背手,動不了。
卜雲生見肖斌忙着,也不急於和肖斌說話,他晃着身子在店裡轉了兩個圈,把店裡又看了一遍,雖然他不是第一次來。店不大,臨街,是肖斌和別人合開的。儘管附近的公安文化經常來檢查,動不動還罰款,但因爲臨街,加之又靠近肖斌所在的大廠——紙漿廠,所以生意還不錯,弄得好,他肖斌除去給合夥人的,每天可淨得一百多,兩百多,都還說不定。
店裡沒有來玩的人,卜雲生在店中央的一張破了好幾個窟窿的舊藤椅上坐了下來,他是個挺瘦挺高的三十來歲的男子,牙齒有點發黑。肖斌勉強把機子搗古了一陣子,似乎好了,接着便連忙過來給卜雲生遞過一支菸,還掏出打火機給點上。
“怎麼說?”卜雲生拖長了聲調開腔道。
“大哥能不能再寬限幾天?”肖斌的額上冒着細密的汗,顯出尷尬的樣子,“這兩天有兩臺機子要換電腦板,手頭緊。”
“你換電腦板跟我有什麼相干?”卜雲生斜睇着目光反問道。
“不是不是。”肖斌的臉上顯出格外難堪的樣子,“我的意思是請大哥幫幫忙。”
“幫幫忙?”卜雲生的聲調變高了,“我幫你的忙,誰幫我的忙?老子綠帽子戴到今天了。”
“這個……”肖斌窘得說不出話來,額上的汗更密集了。
“怎麼說?”卜雲生的聲音更高了,“給還是不給,你給個痛快話!老子沒那麼多時間跟你耗着。”說着卜雲生呼地站了起來,做出要往外走了的樣子。
肖斌見卜雲生如此心裡發急,還想再說什麼,卜雲生則已經到了門口了,眼看着人就要到大街上了,於是他終於連聲說“我給我給”,快速跑到裡面房間,從一隻髒兮兮的鐵盒子底下翻出早已用報紙包好的兩千元人民幣,快速跑到店門口,把錢塞到卜雲生的手裡。實際卜雲生是站在門口等肖斌去取錢來,肖斌把兩千元塞到他手上時,他仍然斜睇着目光。他沒打開報紙,因爲店裡進來了兩個客人,他把錢塞進口袋,嘴裡哼了一聲,數也沒數就離開了。
街上滿是塵土,大風一刮到處都是。
卜雲生走了以後不一會兒,肖斌和合夥人僱的一個下崗工人也來接班了,肖斌正好急着要走,所以向那個下崗工人簡單交代了幾句,就匆匆往廠裡去。他在細漿車間當保全工,此刻離他接班的時候還有一會,他現在趕着去是爲了要告訴卜雲生的老婆,也就是隔壁車間的檢測員金曉華,告訴她他和她的事已經兩清了,她丈夫已經把所欠的最後兩千拿走了。
細漿車間的隔壁是打漿車間,肖斌屬細漿車間,但也管隔壁車間的機修保全,所以和隔壁車間也都熟。他到隔壁車間轉了一大圈沒見到金曉華人,他記得金曉華今天也是上晚班的,更衣間附近來了其他幾個女工,但沒見金曉華的人影。金曉華比肖斌還大三歲,二十七歲,而且樣子生得老,圓盤臉。他們兩人是上夜班無聊認識的,不僅認識了,而且就很熟悉了,先是吹呀吹的,金曉華是結過婚的,所以好像對小夥子格外有興趣,說說話也好,動手動腳也好(廠裡工人就是如此)似乎是她佔便宜。肖斌單身一人,整天玩,也不是那種沒碰過女人身的童男子(單廠區周圍就充斥色情味的洗頭房)。有一天夜班兩個都沒事,說着話金曉華說要出去方便一下,她又不願跑遠,就在車間後面的荒草堆那兒蹲了下來,她不知道小夥子肖斌半開玩笑似的跟着她。
等她方便完了正要提褲子,肖斌看到金曉華雪白的屁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像這是他們兩個玩笑的繼續。後來肖斌也搞不清,他怎麼和金曉華站在那兒就搞在一起了,前後大概不到兩分鐘。後來回到車間肖斌只看到金曉華的頭髮有點亂,臉上被肖斌蹭紅了一塊。這以後兩個人就不由自主地經常搞在一起,大部分時間是在車間後面的黑處,有時候是在肖斌宿舍的破板牀上。被金曉華的丈夫卜雲生髮現是在肖斌的遊戲機店裡。其實也沒看見什麼,說來也巧,那天金曉華對卜雲生說去廠裡上中班,結果沒去,肖斌也沒上班,兩個人在遊戲店完事以後,正好卜雲生到別人家打牌回來,看到金曉華像個賊似的從街邊的遊戲機店出來,回去一審,金曉華也老實,就把她和肖斌的關係全告訴了卜雲生,連頭一回在車間後頭辦完事紙扔在哪兒都招了……
肖斌又跑到廠食堂去找金曉華,果然看到金曉華在那兒,金曉華正和幾個女工有說有笑,肖斌進去轉了一圈,金曉華好像也看到他了,不過並沒有招呼他。肖斌看到金曉華旁邊有人,也不方便招呼金曉華,只好又轉出去了。肖斌和金曉華的事被發現是在夏天,卜雲生找到肖斌問肖斌是私了還是公了。肖斌先說金曉華是願意的,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卜雲生擡手抽了一個大嘴巴子,肖斌沒作聲,他不是打不過卜雲生。他捂着嘴巴問卜雲生:“那麼私了怎麼個了法?”肖斌伸出五個手指,肖斌問是不是五百元錢,卜雲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像要把肖斌整個兒吞下去,他的手掌撐得更開了,五個手指還調了個個,翻轉了一下。肖斌以爲卜雲生是說五千,但又不敢開口。
“一草”卜雲生的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一個不能少。”肖斌看那個樣子,曉得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只好在卜雲生事先準備好的一張欠條上歪歪斜斜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那張欠條上什麼理由都沒有,就寫肖斌欠卜雲生壹萬元整,下面有個日期。卜雲生不再和肖斌囉嗦,揣上欠條就走,這以後每隔幾天或一個禮拜就來要錢,從夏天要到現在了,八千塊給卜雲生軟硬兼施要去了,今兒是最後兩千。這幾個月來,店裡賺的兩個錢都被卜雲生拿去了,倒過來肖斌還又欠遊戲機店合夥人近三千元營業款。但不管怎麼說他肖斌是不欠卜雲生的了,不錯,他是和卜雲生的老婆金曉華搞了,可他付錢了,這也算扯平了,他就想把這些告訴金曉華。
肖斌在食堂門外等着,過了一會兒,金曉華和同車間的幾個女工有說有笑地出來了,她倒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天颳大風,肖斌連忙隱到水池旁邊的一棵大樹後面,這時候他仍然不能喊金曉華,一喊肯定要引起其他幾個女工的懷疑,於是他便撥金曉華的手機,撥了半天也沒人接(女人在廠裡很少把手機帶在身上),眼看着金曉華豐滿的身影越走越遠,他忽然改了主意,他覺得錢既然都已經付了,再去告訴金曉華有什麼意思呢?又不是金曉華讓她丈夫來向他肖斌要錢的,而且肖斌知道金曉華的丈夫好賭,卜雲生錢要了去也不會給金曉華,肖斌聽金曉華說爲了他和她的事,她這幾個月來沒少捱過丈夫的打,她也被打怕了,所以見到肖斌都有點躲躲閃閃。總之肖斌見到金曉華的身影忽然產生了一種憐愛與異樣的感覺,損失一萬塊錢的怨懟消逝得無影無蹤,肖斌立時變得一點兒也不想和金曉華談錢的事,而只想約金曉華見個面,就到他的宿舍,他們已經好久沒有單獨見面了。
肖斌給金曉華的手機發了一個信息,然後就在車間裡心神不寧地等迴音,連他和金曉華重新見面以後怎麼忍不住又接吻了,甚至怎麼又在肖斌宿舍那張髒兮兮的牀上做事都想象得逼真得不得了,想到這些,肖斌坐立不安,走來走去,禁不住溜到隔壁車間去打探。金曉華在檢測室坐着,透過大玻璃金曉華也看到肖斌了,不過仍沒和肖斌打招呼。按說金曉華肯定收到肖斌發給她的信息了,肖斌約金曉華午夜十二點在廠單身宿舍那兒的廢化漿釜見面,金曉華來與不來都該給肖斌回個信息,至少看到肖斌的出現該給他一個暗示的眼神。然而什麼也沒有,金曉華只是瞄了肖斌一眼,緊接着就又低下頭盯着一張報表看。
第二天上中班前肖斌又到食堂去了,頭天晚上他一直在廢化漿釜那兒等到十二點半,卻怎麼也見不到金曉華的影子,又到廠門口去看過幾回,也沒見到金曉華。他心裡不禁有點窩火,心想自己被卜雲生敲去那麼多血汗錢,不再讓金曉華和自己怎麼樣,至少也該讓金曉華知道一下,說明自己爲了她,算是夠意思的了。想不到金曉華躲着連面也不肯見,什麼意思啊。說不定就是他們夫妻倆串好了的,見他金曉華開遊戲機店可能賺到兩個錢,有意下套來敲詐他的錢。所以肖斌在食堂再見到金曉華時,便徑直走過去對金曉華說:“喂,錢還完了,好叫你家卜雲生不要再來囉嗦了!另外請他把欠條給我,昨天他急急忙忙走,欠條也沒還我。”
金曉華正一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裡吃飯,就一個青菜燒肉加白飯,一隻眼睛還青着。食堂裡沒幾個人,別人不知道肖斌在說什麼。金曉華聽了肖斌話以後覺得詫異,說:“還完了他爲什麼還要打我?”
肖斌讓金曉華到外面和他說清楚。金曉華隨肖斌到了食堂外面,告訴肖斌這段時間她不想惹事,所以怕和肖斌再見面,昨晚向班上請了一會兒假,沒到十二點就提前走了。又怕肖斌在廠門口等他,就從廠邊門出去。因爲走邊門繞路,所以回家比平常晚了一點,就爲了這個卜雲生不問青紅皁白又把她打了一頓,還專掐她的下身。
“他總說他吃虧大,說我和你肖斌欠他的一輩子也還不清。”金曉華有點憂慮地說。
“這什麼話?說好了一萬的,昨晚是最後兩千,這賬不是清了嗎?還有什麼還不清的?”肖斌有些着急說,進而有點擔心地說,“不過欠條倒是還在他那兒。”
“欠條怎麼會還在他那兒呢?錢還完了就該把條子要回來。”金曉華似乎也有些急。
“昨天他走得急,再說店裡也忙,忘了跟他要了。”肖斌挺後悔的。
金曉華一跺腳:“嗨,你怎麼能忘了跟他要呢?他是個什麼人哪!”
“他收了錢還能……”肖斌嘴還硬,但心裡卻多少有點慌張,又對金曉華說:“能不能請你幫我跟他把條子要回來?”
金曉華說她不去,要是向卜雲生要,說不定會引起卜雲生的疑心,懷疑她又和肖斌有什麼來往了。
肖斌聽了金曉華的話以後已沒心思和她再說什麼了,只是問卜雲生一般什麼時候在單位(卜雲生在離紙漿廠不遠的一個小廠跑銷售,時常出差),手機號是多少。第二天肖斌給卜雲生打電話,說條子還在他那兒,卜雲生先是含含糊糊地問什麼條子,後來一口咬定說條子已經還肖斌了,肖斌再想說什麼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掉了,再打過去則關機,一連幾天卜雲生都不接電話,肖斌想想反正錢已經給了卜雲生,條子不條子本無所謂,不愁卜雲生不認賬,所以就照常上班,下班以後照常到店裡忙。
過了些天,那天下班肖斌在水池邊洗手碰到金曉華,金曉華似乎是故意在那兒等他的,原先水池邊有好幾個人在洗手的,金曉華等那幾個人走了以後纔跟肖斌說話。肖斌正想開口跟她再提欠條的事,金曉華倒先開口了,讓他晚上到她家,她正要把欠條還給他,她說卜雲生出差去了,是他叫把欠條還給肖斌。肖斌聽了這話覺得挺突然的,前些天他和金曉華談話以後,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向卜雲生要的,並沒指望對方會輕易把欠條還給他(當然最好是卜雲生早就忘了那張二指寬的條子,或是乾脆給弄丟了)。現在對方卻主動通過金曉華要把欠條還給他,似乎很難令人相信,而且是讓他到金曉華家去。
“不去就算了!”金曉華見肖斌在猶豫,便轉身做出要走的樣子,肖斌見狀趕忙問晚上幾點,當時已是下午五點多,天有點黑了。金曉華讓他晚上九點以後去,說她要先把兒子安排睡了。肖斌一聽這話,以及金曉華說話時有點嬌媚的樣子,心裡忽然一下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連忙答應一定準時去。
深秋九點以後,對地處郊區工業區的小鎮,除了可以聽到許多廠裡傳出來的各種氣體放出氣的聲音以及間或的金屬撞擊聲之外,鎮區街道上已經看不到什麼人影,也聽不到什麼其他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