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跑掉了呢?”謝庭長有些不悅了,“再說你起的這事,難道還不該你把紀年根喊出來?”
童法官沒話說了。其實他也明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他還是盼望能出現奇蹟。
果然奇蹟沒有出現,十二月底將紀年根的上訴書遞上去,經過一系列手續,僅僅過了不到二十天,紀年根的上訴結果就下來了:維持原判,並且同時下達了執行死刑的命令,算是從重從快。童法官拿到高院發過來的維持原判的通知書和執行死刑的命令有點發愣,而後他又拿起電話找高院的老熟人詢問,對方說本來就紀年根提出關於“誤擊”的訴求也許是可以考慮的,甚至改判也不是一點可能沒有,也知道紀年根是初次出來打工,是農村裡的獨子。但對方說:“你也知道的,這個紀年根有在押期間逃跑這一重大‘現行’,就一點可能也沒有了,不僅沒有,而且必須套‘從重從快’一條了。”童法官手握電話想想也是,道理本來就這麼簡單,他不用再問也應該明白。他連聲謝謝高院老熟人如實回覆,放下電話,心想:這一來這事他倒是害了紀年根了,至少是做了不利於紀年根的事了。本來他倒是出於好心,從人性化執法的角度考慮,促成紀年根回去奔喪的事,結果出現紀年根的現場逃跑,生生把紀年根那一點點上訴成功的可能給搞沒了,而且“從快”,否則紀年根還能多活幾天,起碼能活過其父“斷七”那一天,也就是二月一日。這樣一來就沒戲了,死刑命令下達以後,最晚十天以內就要執行。
童法官足足想了一天,纔到看守所把上訴被駁回的消息告訴紀年根,向他出示了通知書,讓他在上面簽收。並且告訴他,本來上訴也許還有希望,只是因爲他在回東溝村時逃跑,所以就一點可能也沒有了。紀年根聽了童法官話以後大叫起來,說:“我不是聽了你的喊話以後自己出來的嗎?我是自首啊?你們應該寬大處理啊?”
童法官不知道說什麼好,心想:自首歸自首,但逃跑的情節擺在哪兒呀!說什麼呢?法律因爲你是自首就不計你逃跑了?就像你殺了人,會因爲你自首了就不判你死刑了?不可能的!“這……這個不可能的?”童法官支吾着說。
“哪我還不如不出來呢!”紀年根仍不平的樣子,“不如跳井或者被你們開槍打死呢!”
童法官心想那倒也是,省得紀年根還要再受一次罪,心理上還要再遭受一次巨大的壓力(他知道死囚臨刑的心理壓力是巨大的)。不過那樣一來,他這個力促讓紀年根回鄉的法官可就慘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他還得感謝紀年根,感謝歸感謝,從他內心來講,他也希望上面會考慮紀年根“自首”一節,可這一切不是他說了算。這一點,多年的辦案經驗也不止一次告訴過他了,有些東西是合理不合法,有些是合法不合理,而有些則是既不合理也不合法,就是那麼一回事。等着以後改革吧,不過等到那時候,紀年根早已死去多年,童法官自己也該早已就退休了。
“我不是還得感謝你嗎?”童法官說。
紀年根沒言語,過了片刻才囁嚅似的說:“我……得謝謝你,否則我連見父親最後一面都不可能。你沒挨處分吧?”
童法官想了一下,說:“我倒沒,可有人捱了。”
“誰?”紀年根問。
“誰你就別問了。”童法官說。
紀年根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也算罪有應得了。”
童法官稍稍舒了一口氣,說:“這就對了,都到最後了,希望你也想開,配合我,要說謝,這也算是謝我了。”
紀年根不響了。童法官讓他準備準備,事情也就在這兩天了,讓有什麼話或有什麼事要辦的,想好了告訴他,他童法官該轉達的一定轉達,能辦的一定幫着辦。
紀年根默默地點了點頭。
1月28日是紀年根死刑執行期限的最後一天,這天倒是個好日子,街上好多店鋪都忙着開業喜慶,並且街面上有不少結婚迎新人的車隊。一大早童法官、謝庭長就和一幫執行法警去看守所,向紀年根宣佈省高院下達的死刑命令。儘管幾天來紀年根早有思想準備,但看守真正打開死囚小號的牢門時,那陣勢還是把紀年根嚇得直往後縮,就像一個怕打針的孩子。童法官立在那兒看着紀年根,他宣佈過若干次死刑命令,有的死囚早已想好了該怎麼上路,所以似乎坦然,甚至顯得無所謂的樣子,還有的就像紀年根這樣,雖然腦子裡也早已把死字想過無數回,但臨到當口,還是嚇得不行。見紀年根的樣兒,童法官就像勸小孩似的:“怕就有用了嗎?好好配合我們,一會兒就好了。”
紀年根知道再怎麼掙扎也躲不過去,不過仍喃喃地彷彿懇求似的對童法官說:“再等等,再過四天,還有四天就‘斷七’了……”童法官不禁想笑,這是能等的事嗎?就這他和謝庭長已經盡了努力,拖到執行期限的最後一天。他略帶點冷漠地,搖了搖頭。紀年根見童法官一臉冷峻的樣子,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請求是多麼的可笑而無力。但他請求臨上路前要給父親“燒燒”——父親畢竟養育了他十九年。
“燒什麼呢?”童法官環顧了一下不足八平米的小號,裡面除了一張硬板牀,似乎什麼也沒有。
“我有香菸紙。”紀年根看着硬板牀,法警過去從他睡的牀板底下找出幾張香菸紙。童法官接過香菸紙,向謝庭長投去徵詢的目光。
“不行。這兒不準燒任何東西。”謝庭長說,跟進來的看守所所長也擺了擺手,表示不同意。
“還是先辦正經事吧。”謝庭長提醒說。童法官點了點頭。
兩名法警過來抓住紀年根的肩,童法官清了一下嗓子,向紀年根宣讀省高院下達的對死刑犯紀年根執行死刑的命令。宣讀完了以後紀年根在執行書上籤了字,而後童法官經請示謝庭長後點了一支菸,放在牢房東牆根下。法警按着紀年根,紀年根一頭跪下去給亡父連磕了三個響頭,起來時額上竟有一塊血印,童法官與謝庭長略爲覺得有些緊張,但看看並不要緊。便將紀年根帶出小號,綁上法繩,押上了早停在院子裡的警車。
刑場設在一個山嶴中間,紀年根跪了下去,童法官看到他嘴上黑黑的絨毛微微在顫抖。
童法官問他最後還有什麼話要留下來,紀年根低着頭不做聲,過了一會兒,用不太連貫的腔調對童法官說,“請……你……‘斷七’到我家去一下,再代給我父親燒一點紙,麻煩你了。”
童法官遲疑了一下,喉嚨裡“嗯”了一聲,而後便避讓到一邊,武警的小紅旗舉了起來,行刑的法警上前一步,用微型衝鋒槍對準紀年根的後腦勺。哨音過後,童法官聽到一記悶響,紀年根撲倒在面前的草地上。
四天後,童法官去了一趟東溝村,紀年根家恰好正在燒紙,門口空地上煙霧騰騰,童法官對紀年根家人說紀年根在牢裡也給他父親“燒”了,並將紀年根留下的一隻舊旅行包交給紀年根的家人,紀年根的兩個姐姐抱着那隻癟癟的旅行包號啕大哭。
童法官立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他順手拿起一隻金黃色的紙元寶,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