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長聽完了羅法官的彙報眼睛瞪得老大,看着絡腮鬍子颳得青梗梗的羅法官半天才開口:“你不是有什麼毛病吧?你怎麼知道有可行性的?你到一庭也有好幾年了,你看到過類似的例子嗎?虧你想得出!”
羅法官給庭長一下說得挺窘的,憋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覺得既然外面的普通人可以捐腎,裡面的犯人也不是不可以捐。這也是犯人贖罪的一種表現,這樣多少還爲社會、爲受害者家庭做點貢獻。”
吳庭長嘴角咧了咧,一笑說:“你說得倒簡單,道理誰不懂?問題是怎麼操作,誰來操作,誰會批准操作?上面嗎?還是你和我?”
羅法官將視線轉向別處,不言語了。
庭長見羅法官不做聲了,便說:“你別胡思亂想了,趕緊把譚大偉上訴意見和上訴書整理整理報上去,爭取十天後按正常程序走,該執行的執行,該怎麼樣的怎麼樣,別找那麻煩。”
說完,庭長就只顧埋頭看桌上的一大堆材料,一副不想再搭話的樣子。
羅法官見庭長不打算再和他說什麼,覺得不便仍然堅持強說,只好帶上門退出來了。
回到辦公室,他憋不住把譚大偉想捐腎的事和向庭長彙報被熊的事向同辦公室的同事說了。同事也覺得是自找麻煩。羅法官想也是,這事即使上面同意了,說不定還會出現到底是刑前捐還是刑後捐的問題,如果是刑前捐的話,還得去醫院開刀取,開完刀總不能立刻就拉到刑場,起碼得等傷口痊癒了吧,等痊癒了少說得有十天、半月,這不又延誤了執行期限?再說讓死刑犯住在醫院裡誰來看守?怎麼看守?萬一逃脫了或者是出了其他意外怎麼辦?一系列的問題,想想都感到不可思議。當然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刑後取,但那樣似乎不夠人道……
羅法官的腦子裡在轉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譚大偉和羅法官見面談了上訴意見和捐腎的事以後,估計兩件事的把握都不大,尤其是後一件事,雖然他內心的確是真心誠意覺得愧對馬倩倩和馬倩倩的父母,不過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後悔也沒用。只有捐腎這事也許對馬倩倩還有用,可以說是變廢爲寶。不過他鬧不清傳說中的這類事是真還是假,作爲死刑犯是不是還有這個可能。他心裡一點兒數也沒有。一連幾天外面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他想大概他的上訴快到最後期限了,說不定高院駁回的文書已在下發的路上了,換句話說,他譚大偉活不了幾天了。想到這些他開始煩躁起來,這天早上他忽然想起紙漿廠門口燒餅店的大爐燒餅,他向獄警提出要吃紙漿廠門口的燒餅,獄警覺得奇怪,怎麼忽然要吃什麼燒餅,而且指明要紙漿廠門口的燒餅。
獄警不好拒絕他(獄方對譚大偉這種等待死刑複覈的犯人一般都比較寬容,有些要求只要不過分,能滿足就儘量滿足),只好問他怎麼去買,後來又說抽不出人去買,實在要吃,可以就近買給他吃。譚大偉說他就想吃紙漿廠門口的燒餅,如果他們抽不出人去,就讓他姐姐買了送了來。獄警想這也是個辦法,就向所裡彙報,所裡也同意了,而後通知了譚大偉的姐姐。譚大偉的姐姐第二天一大早特地在紙漿廠門口的燒餅店買了一方便袋大爐燒餅送了來,所裡很照顧,對燒餅簡單檢查了一下,還安排譚大偉姐弟倆再見一次面,讓譚大偉姐姐親手把燒餅交給譚大偉。譚大偉見到姐姐非常高興,姐姐打開方便袋的時候,黃澄澄的大爐燒餅還是熱的呢。不過譚大偉抓起燒餅狼吞虎嚥吃了一個以後卻怎麼也吃不下了。譚大偉眼睛裡面似乎還有淚水,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又想起了馬倩倩,譚大偉先是沒作聲,後來在他姐姐的追問下才點了點頭。
譚大偉和馬倩倩好的時候,兩個人經常是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早上時間來不及了,就在廠門口買幾塊這種黃澄澄的大爐燒餅一起吃,現在想來,譚大偉自己還在吃大爐燒餅,而女友卻被自己所殺,如今已魂飛九霄雲外。譚大偉姐姐知道譚大偉在想馬倩倩,就怨懟地說:“怪誰呢?怪你自己!你脾氣要是好一點,人家也不會想到再去找別人。現在倒好了,不僅害了人家姑娘,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
譚大偉給姐姐抱怨得什麼似的,連聲地說:“我也恨哪,恨不得能賠倩倩一條命,賠什麼都行,心肝五臟,賠他爸媽一個腎,兩個腎,他們要什麼都行!”
“還賠呢?”譚大偉的姐姐斜睇了譚大偉一眼說,“你想賠,人家還不想要呢!”
“什麼不想要?”譚大偉打住話頭追問,“捐腎的事情倩家知道啦?”
“怎麼不知道?”譚大偉姐姐說,“羅法官叫倩倩的大哥來覈實材料,跟她大哥說的。”
“他們傢什麼態度?”譚大偉更其急切地問。
“什麼態度?”譚大偉的姐姐沒好氣說,“人家不同意!”
“爲什麼?”譚大偉說。
“爲什麼?”譚大偉的姐姐說,“人家不願意把殺了自己女兒的兇手的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人家要你抵命!”
譚大偉聽了姐姐的話沉默了一會兒,說:“命我當然是要抵的,不想抵也得抵。我只是覺得心裡難受,過意不去,捐獻也是廢物利用,就當是補償他們家的。”
“人家可不這麼想。”譚大偉的姐姐面無表情地說。
譚大偉父母早亡,譚大偉從小是跟着姐姐長大的,所以姐弟倆的關係很好。其實譚大偉的姐姐和倩倩父母同在一個廠,譚大偉沒和馬倩倩交朋友時就認識。譚大偉和倩倩交上朋友後,譚大偉姐姐和馬家關係也不錯,尤其是和倩倩父母的關係不錯,倩倩父母看譚大偉姐弟從小沒有父母,也怪同情他們的。後來女兒要和譚大偉斷,另找對象,倩倩父母起初也是不同意的。至於後來譚大偉殺了人,當然情況就不一樣了,漫說譚大偉本人覺得對不起倩倩的父母,就是譚大偉的姐姐也覺得對不起倩倩父母。
那天倩倩的大哥從法院出來,坐在公交車上就想誰會願意捐獻腎臟,想來想去,除了殺死自己妹妹的譚大偉不會有其他人,估計譚大偉心裡過不去,想想自己反正判死刑,不如把腎捐給倩倩的父親。只有這種可能,否則不會有誰自願捐腎的,就是有人願意捐腎,也不會輪到馬家這種平頭百姓家。聽羅法官的口氣既是捐獻就是不要錢的,羅法官在他面前講捐獻,想必是衝着馬家來的。馬父需要換腎,先不論誰來捐獻,單就有人願意捐,這對一籌莫展的馬家來說就是一個喜音。所以當倩倩大哥回到家宣佈“有人願意無償捐獻腎臟給爸爸”時,一家人都驚呆了,臉上露出既懷疑又興奮的神色,繼而追問究竟是誰願意這麼幹,消息是從哪兒來的?當時倩倩的父母和弟妹以及叔叔姑姑全都在,一屋子人。
倩倩大哥先是不說,後來被倩倩母親追問狠了,便說了一句:“要是這個人是你們最恨的人,你們還會高興嗎?天上不會掉餡餅,誰過得好好的願意把自己的腎捐出去?除非是神經病?!”
最末一句倩倩大哥提高了聲音。
倩倩大哥這麼一說,一屋子的人都摸不着頭腦了。
“不是有人賣吧?”倩倩母親小心地問。
“是捐,不是賣。”倩倩大哥肯定地說。
“那到底是誰呀?!”倩倩父親也急了。
倩倩的大哥憋了半天,終於從牙縫裡擠出那個名字。
“譚大偉?!”倩倩的妹妹尖叫了起來,屋子裡的其他人也全愣住了,繼而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倩倩的父親坐在牀上說:“我說天底下哪兒來這等好事。捐獻?要他捐獻什麼?他把我們一家害得還不夠慘?我要他賠我女兒,賠我倩倩!”
倩倩父親憤慨着,捶着牀板。幾個子女中,倩倩父親最喜歡的就是倩倩,倩倩長得漂亮,人又乖巧,一直被父親視爲掌上明珠。
“我不答應!”倩倩妹妹表態說,“把譚大偉的腎移植到爸爸身上,沒那麼便宜他的,想想都覺得噁心。”
“這個畜生千刀萬剮都不解恨,怎麼還能讓他留個腎活着?”倩倩的弟弟也說,“倩倩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同意!”
一家人議論着、斥罵着,而後又都不言語了。
“我無所謂了,也活這麼大年紀了,夠本了。倩倩也沒了,不就是個死嗎?換什麼腎?”倩倩的父親坐在牀上悶悶地說。
“再去找廠裡去!”倩倩的姑姑說,“給他們賣命賣了幾十年,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倒不管了?”
倩倩父親搖了搖頭,說:“廠裡也不是不想幫忙,可現在廠裡工資都發不出來,退休人員的醫藥費已拖了兩年沒法報了。現在你別說叫他們拿個二十萬,就是讓他們拿兩萬,拿五千,他們都拿不出來。”
“廠裡已經不簡單了。”倩倩母親說,“每次透析的錢他們還優先解決一部分,幾個領導都來看過。他們實在也很困難呀!”
“其實也沒什麼。”一直沒再作聲的倩倩大哥說,“不就是個器官嘛,只要能讓爸爸活下去,管他是誰的呢!”
倩倩的叔叔倒有同感,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可倩倩的姑姑和弟妹就是不同意,結果還和倩倩的叔叔吵了起來,鬧得挺不愉快……
過了幾天,倩倩的母親到廠裡談老伴醫藥費的事,碰到譚大偉的姐姐,譚大偉的姐姐先是迴避倩倩母親,後來因爲在醫務室頂到面了,譚大偉的姐姐只好面帶歉疚的樣子,詢問倩倩父親的病是否好一點了。倩倩母親本來對譚大偉姐姐就無惡感,見譚大偉姐姐主動與她搭話,就索性把譚大偉姐姐拉到人少的地方問,是不是譚大偉想捐腎給倩倩的爸爸。譚大偉的姐姐也挺覺意外,說到弟弟,又不免眼圈發紅,說不僅對不起倩倩一家,也對不起自己已經亡故的父母,都怪自己,沒把弟弟教育好。
至於捐腎的事,譚大偉姐姐說她不太清楚,但她用試探的口氣問倩倩家裡的意見如何,倩倩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倩倩的父親和姑姑、弟妹都不同意接受捐腎的事,“可……其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末了倩倩母親說話語氣複雜。並且話沒說完,就轉身掩泣走開了。
譚大偉姐姐一人站在那兒發愣,後來眼淚也嘩嘩地流了下來,她不敢相信她弟弟上訴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不相信她弟弟真要殺人抵命去死,更不敢想象弟弟的器官要取出來移植到馬倩倩父親的身上去。
這一切,簡直是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