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瀝瀝地又下起雨來。
現在的姑蘇正巧是多雨的時節。在這裡生活久了。白日天晴,夜晚落雨的事經歷多了,也不覺得奇怪。
只是我仍舊厭煩姑蘇這落不盡的雨。
無比厭煩。
我坐在冰冷的桌前,桌上擺着沈煙離要我三日內背熟的百草經。繼而我伸手將燭火往書的方向挪了挪,讓那火光能將書面上的字照得更爲清晰些。
夜已經很深了。
我有些發愁。到了明日便是沈煙離規定背熟百草經的最後一天,可是我到現在,卻也才堪堪的背完一半。
我怕沈煙離。
她可以帶着慵懶嫵媚的笑容讓我將周禮記抄上一千遍,她也可以不動聲色的封住我的脈絡,再讓我脫得只剩一件裡衣跪在雪裡,不能用內息禦寒,只能在冰寒刺骨中凍上一整夜。
這些懲罰都是因爲我沒有完成她對我立下的規定。沈煙離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迫我成長,不斷成長。
沈煙離告訴我,只有我強大起來,才能追尋我真正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什麼?
我揉了揉太陽穴,疲倦地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也許是今日讀了太久的書,眼前有些模糊,現在我只覺得書面的字好似再不斷扭動着。我努力將它們捕捉到我的腦中,卻又只能無力地看着它們從我腦中滑過,一個字也留不住。
就像她一樣。
都只是短暫的停留,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雨聲混着火燭靜靜燃燒時的滋聲落入耳中。我有些恍惚地望着那不斷跳躍的火花。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讓視線陷入昏沉的黑暗之中。
猶記得那天的蘇府也是像今天這般,下了這麼大的雨。
四面都是雨霧茫茫。
我赤着腳,發了瘋似的跑遍了蘇府的每一個角落想要尋找她那抹白色的衣角。
哪怕腳掌被石礫扎得一片血肉模糊,渾身被雨水浸溼,狼狽不堪地紅着眼眶不停的掉眼淚。我卻也沒有停下我的腳步。
因爲那時候的我不信她會走。
後來呢?
這很久之前的一切,都像夢境一般開始漸漸模糊起來。我記不清後來。
唯獨那張臉,清晰得好似從未消失過。
我伸出了手想要觸摸面前的這張隨着記憶不斷浮浮沉沉的臉,卻又摸了空。
指尖能觸到的,只有一片虛無。
我睜開眼睛看着我停滯在空中的手,隨即無聲地輕笑起來。
也對,只能觸空。
我醒過來的時候,便覺得手臂痠麻不已。昨夜想了太久的往事,神智模糊得連什麼時候伏在桌上睡去了都記不清。
桌上的燭火早已燃盡,留下的蠟淚在燭臺中凝結成塊。
被我壓在手臂之下的百草經也不知道在何時被人抽走擺在了桌角上。我看着那本有些皺褶的書,緊緊地皺起了眉。
“怨我嗎?”沈煙離的聲音自門口響起。
我搖了搖頭,卻也沒有生出轉頭去看她的心思,只是輕輕地將擺在桌角的書拿了回來,翻開攤在桌上。
“如此最好。”沈煙離的聲線還是如初遇般慵懶迷人,“待會便陪我一同吃早點罷。”
我不答。
也不想答。
不能明着拒絕的時候,我便如此沉默着婉拒。
“你確實不怨我,你厭我。”沈煙離輕笑,聲音愈來愈近,“你厭我明明知曉她的一切,卻不告訴你。你也厭我明明知道她要離開,卻也不告訴你。”
我翻書的手微微一頓,輕聲道:“我不怨你,更不厭你。”
我沒有撒謊,因爲對於沈煙離,我不能厭也不能怨。
“你真自私。”沈煙離靠得很近,語氣愉悅,“你能否定我面前所說的一切,卻不能否認我方纔說的那句。”
很不習慣她靠我靠得如此之近。
我的手撫在書頁之上,目光雖然落在那些黑字之上,卻甚麼也看不進去。
她說的對。我很自私。
因爲我不能恨念安,我便只能恨沈煙離,我將我所有的負面情緒融合在一起,混雜成一股恨意,砸向她的肩頭。
她明白,不曾說破,只是很好的承受了我這股對她而言有些莫名其妙的恨意。
我恨沈煙離,卻也敬重她。
我也懂她話中的深意。
“你也該恨我。”她突然便退了幾步,輕聲說道:“我不後悔。”
“恩。”我淡淡地應了一聲,將手中的書放下,靜靜地回頭望着離我幾步遠的沈煙離,“在午時之前,我會將它背出。”
這麼多年,沈煙離卻沒有任何的變化。
好似時光在她身上停滯。
沈煙離如從前一般妖嬈似火,美得奪目。
那麼她呢?
“我以爲你不會再等她。”沈煙離懶洋洋地舒展了身體,轉而又笑眯眯地衝我道:“現在看來你還是懷着她會回來的希望。”
我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說過我不再等她,你不信。我也不想再說。”
我思緒縹緲地轉回了頭,不想再說些什麼。
我能感覺到沈煙離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背上。
良久,我聽見了她離開的腳步聲,還有她離開之際,最後飄落在我耳中的最後一句話。
“你在等,一直在等。阮年,騙自己根本沒有甚麼意義。”
我攥緊了手。
直到最後那緊握在手中的那頁紙化爲了碎片。
她說得對,我一隻在騙自己。用那蒼白無力的謊言來掩蓋深深的傷口,麻痹自己,欺騙自己。
不要再相信,也不要再等待。
我垂眸,望着手腕處那根紅繩,勾起脣角,旋即卻又只能無力地垂下。
我帶了書去尋沈煙離。看到她的時候,她正靠在園中的樹下,眼中暈着醉酒的朦朧之意,她的身邊倒着許多酒罈。
我對此見怪不怪,繞過這零散倒在地面的酒罈。輕輕地走到了她的面上。
她擡起眼,格格地笑了起來,繼而用一種複雜地眼神望着我,邊笑邊癡癡喚道:“阿年。”
對於她喝酒失態之事我已經見多了。和醉酒之人講理是沒有用的。
“我不是阿年。”我皺眉望着此時她充斥着紅暈的臉頰,“怎的喝這麼多酒?”
“我想喝,便喝了。”沈煙離格格地笑聲未停,精緻的眉眼都挑染上了幾分醉意,“你就是阿年。我的阿年。”
見過她似醉非醉,也見過她裝醉,但我從未見過她真醉的模樣。
只是這次她是真醉了。
否則她定不會喚我阿年。
我對於這個稱呼還是非常疑惑,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來問沈煙離。因爲從前念安也叫過我阿年,我便從此對這個稱呼格外的敏感。
只是不同的,便是念安抱着我喚我阿年時,她確實是對我喚的。
而沈煙離,卻好似透過我,在喚沉睡在我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我撫上了心口。
“你醉了。”我蹲□體,懷中夾着書,看着她的眼睛道:“和我回去罷。”
若是不將喝醉的她帶回去,也不知會鬧出甚麼亂子。
“我沒有醉。”沈煙離緩緩地眨眼,眸中水霧朦朧,“只是我想醉,我便是真的醉了。”
醉人的不是酒,而是心嗎?
我沉默着望着她身下的酒罈,那從中溢出的。並不是酒,而是清水。
水不醉人,但她甘願爲水而醉。
所以她便醉了。
我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書,搖了搖頭便站起了身:“既然不願,那我便先走了。”
我也沒有去等她的回答,轉了身就要往原來的屋子走去。
“對不起。”沈煙離輕聲道。
這聲對不起包含的實在是太多。
我不想懂。
我還是住在念安曾經停留過的那間客房。房內的擺設和以往沒有任何變化。而唯有書櫃中的書愈積愈多。
我甚麼書都愛看。
從前是因爲同念安在一起而不曾有時間看書。而現在我有了時間,便重新撿回了這丟失的習慣。
它們能讓我安靜下來。
每當思緒發燙,想念沸騰之際,我便會用它們來壓制住情緒和心情,將自身投入這篇用斑駁文字填滿的世界。
那樣便不會有時間回想過去,也便不會難受了。
我將手中的書放在了木桌上,繼而蹲身從櫃中拿出一支白燭,猶豫了片刻,我卻又將它放回了櫃中。
我今夜並不想挑燭夜讀。
我想她了。
今日被沈煙離提到,這種思念來勢洶洶。我卻並不想壓制。我想見她,
只是這不可能,我便打算好好的睡覺。
因爲只有在夢中,她纔不會走,她才願意停留在我身邊,她才肯讓我觸碰她那抹白色的衣角。
我已經刻意淡忘了那份她離開時的傷痛。
她走了多久呢?我像那日一般,脫了短靴將自己裹進了薄薄的被薄褥之中,捏着被子恍惚地問着自己。
五年?還是六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她不來,我不走。
我怕我走了她便再也找不到我,我也再也見不到她。我守着這個留有她身影還有回憶的地方,寸步不離。
沈煙離對我說過,若是我不願待在姑蘇,她便會帶我到任何一個想去的地方。我沒有回答,她也知道我心裡的答案。
不管我再怎麼去欺騙,也只能騙到自己這個傻子。
而能騙到所有人的,是念安。
她騙我說她不會離開。
她騙我說我可以陪伴她,直到她死去。
她騙我說她只要我每日在背後罵她一遍,她就會聽得見。
我竟然相信了她的話。
可是不管我做了什麼,她都再也沒有再出現在我的身邊。
真是個大騙子。
明明她陪伴於我的時間遠遠不及沈煙離。
但我覺得她好似曾經陪伴我百年千年一般。
不管是她行走於塵世之間周身籠罩的那愁霧般的寂寞,還是她白衣翩然散落在煙雨中,纏綿卻又似孤煙的背影。
亦或者她那清冷奪目,宛若神明的面容。
她很寂寞。
我怎麼也忘不了。
也有很多時候,我強顏歡笑地告訴自己,她不過是我生命中來了去的一個過客。她確實也只是個過客,她走了,卻又用另一種方式永遠的留下了。
我就這麼躺着,睜大了眼睛望着前方。突然便恍惚的記起往昔念安同我說的七苦。
她說人生最苦便是求而不得。
曾經我不懂,可是現在我懂了。我想同她永遠在一起,是求不得。
這種苦刺得心頭髮酸發澀,折磨至深,卻又只能混着血淚和痛楚將它們抑在心頭。她的面容她的聲音她的語調在我心中從未淡去。
以前很多個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就會望着她親手系在我手腕上的紅繩輕笑。
笑着笑着便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反反覆覆,就像個瘋子般。
蘇一硯說,你真可憐。
確實,我真可憐。
我閉上了眼睛,讓思緒慢慢的沉浸於那片朦朧的漆黑之中。
最後我看見了她。
身着白衣,縹緲如初。清清冷冷的面容如皎月般寂寥。
她望着我,輕聲喚道:“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