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擦肩

也不過是不到一年的時間, 向芋的周圍好像換了一片天地。

常去的那家網球館裡運動的人都換了一批又一批,只不過,八卦還是那些八卦, 沒什麼新意。

向芋在這些“無意間”傳進她耳朵的消息裡, 拼湊出了安穗去找唐予池的原因。

太久沒有踏入過那個圈子, 她甚至都不知道, 原來李冒已經入獄了。

具體原因被傳得五花八門, 向芋沒有細究,只覺得上次見李冒,聽他啞着嗓子講鬼故事, 好像纔是不久前。

但她隱約聽說,入獄的不止李冒。

還有他們李姓家族的其他人。

不過這些入獄的人裡, 應該沒有李侈。

因爲她在李侈名下的酒店裡, 見過他一次。

那是新年前的倒數第二個工作日, 晚上10點鐘,周烈給剛入睡的向芋打了個電話。

他語氣很急, 說要去國外一趟,拜託她同行。

臨時訂機票已經買不到直達的了,他們需要在滬市住一晚,然後搭乘最早班飛機,飛往國外。

周烈在滬市訂的酒店, 是李侈名下的。

一路上向芋心不在焉, 以爲自己會像以前一樣, 看見整個酒店混搭着各種國家各種風格, 歐式浮雕白柱配國風雕樑畫頂之類的。

她甚至還做好了面對那種熟悉感時控制自己情緒的準備。

結果沒有。

進了酒店, 她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

整間酒店和其他五星酒店沒什麼區別,簡潔乾淨。

空氣裡不再是那種被烘烤的暖橙香, 也沒有放着柴科夫斯基的曲子。

周烈要了兩個大牀房,刷了信用卡。

向芋聽着工作人員報出房間價目,有些納悶。

進電梯時,她問周烈:“你和這家酒店的老闆,有關係?”

所以纔打了大的折扣嗎?

周烈像是正在爲工作的事情煩心,滿臉深思,隨口回她:“沒有,這酒店的老闆現在混得不太好,所有人來,都是這種價格,挺合算的。”

混得不太好。

向芋細細揣摩這句話。

臨出電梯前,周烈大概是從工作中回神,安慰她說:“別擔心,你男朋友的股份應該是買給酒店老闆了,他沒事,我說的不太好,是這酒店老闆家裡有人入獄,對他影響很大。”

向芋是第二天趕早班飛機時,碰巧遇見了李侈。

他和以前變化很大,看上去瘦了一些。

沒有穿得花裡胡哨,那些層層疊疊的首飾也都摘了,只有一枚婚戒。

李侈身邊的女人是他太太,他幫太太拎着包。

他太太不知道對他說了什麼,他神色麻木地點了點頭,看起來言聽計從。

那天向芋是回酒店拿落下的充電器,跑着下來,正好看見這一幕。

她頓住幾秒,在李侈看過來前,她匆匆把充電器繼續塞進包裡,快步走掉了。

李侈也一定,不希望她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坐在飛機上,往事一幕一幕。

她想起李侈滿身晃眼的珠光,像個移動珠寶展櫃,靠在她公司天臺上。

他迎着風喝着咖啡,笑笑地說,我們這樣的人,誰能同意自己落魄到看別人的臉色生活?

飛往倫敦的航程很久,向芋幾乎用光了所有航行把自己困在往事裡發呆。

直到飛機已經抵達倫敦上空,她才從過去抽離,同周烈玩笑幾句。

“這趟出來,公司裡還指不定八卦成什麼樣?怎麼偏偏想起帶我了?”

周烈整個航程過程中都在架着電腦工作,這會兒應該是忙完了。

他合上電腦:“場面比較大,我實在是想不到,除了你,還有誰能表現得體地出入那種場合。”

“你是不是沒說實話?該不會是因爲,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忙着,只有我閒,才把我帶出來的吧?”

周烈倒是沒再玩笑了,他看着向芋,忽然說:“感覺這一年你不算開心,帶你出來,也算散散心。”

向芋垂眸笑了:“多謝老闆。”

落地在倫敦機場,飛機在機場內滑行。

向芋坐在靠窗口的位置,餘光裡,看見一架私人飛機。

她沒看見的是,那架私人飛機另一側,印了“JIN”的字樣。

-

靳浮白在私人飛機裡,靠坐着看窗外的天色。

那是一個黃昏,人影、建築都變得朦朧,像是夢。

他想起他曾經開車帶着向芋去海邊玩,那天也是同樣的黃昏,整個海面和沙灘都籠罩在朦朧的光線下。

向芋拎着一瓶藍色指甲油,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說是讓他慢點開,開穩一點。

在靳浮白的記憶裡,他考駕照時,都沒那麼規矩地開過車。

他們右側是夕陽漸漸沉入海平線,左側是一排一排紅頂民宿,十幾分鐘的路程,生生開了二十多分鐘纔到。

結果一下車,向芋舉着塗得參差不齊的兩隻手,說他開車水平不行,害得她指甲油都塗歪了。

她的手指纖細,藍色指甲油裡出外進,像是手插進油漆桶染的。

他這樣評價過後,被向芋撲在背上,又咬又打。

最後還是開車在那座海濱小城市裡,轉了將近一個小時,找到一家美甲店,把指甲油卸了。

出了美甲店的門,向芋忽然擡起手,靳浮白條件反射一躲。

向芋氣得在原地跺腳:“靳浮白,你躲什麼啊?!”

他笑着說:“能不躲麼,還以爲我的小姑奶奶又哪裡有不順心,要打人。”

向芋瞪他一眼,叉着腰宣佈:“我累了,你揹我吧。”

其實他很喜歡,向芋那樣嬌嗔的目光。

眸子裡的狡黠和依賴,就那麼明晃晃地呈現給他。

飛機上放了一首歌,前兩年流行的,《南山南》。

“他說你任何爲人稱道的美麗,

不及他第一次遇見你。”

機艙門被拉開,靳浮白並未留意到,只自顧自垂頭一笑。

站在機艙門口的人是個20歲左右的年輕男人,看見靳浮白的笑容,他愣了愣:“堂哥?”

靳浮白淡淡擡眼:“過來坐。”

男生走過去坐到靳浮白,大咧咧坐下,拿了一瓶礦泉水擰開,咕咚咕咚喝幾口:“堂哥,什麼事兒啊?還特地來倫敦接我?”

“帶你回去,見個人。”靳浮白說。

“男人女人?”

“你希望是男人還是女人?”

那個男生浮起一臉顯而易見的笑容:“當然是女人啊,見那麼多男人幹什麼?”

靳浮白語氣如常:“褚家的女人,搞得定嗎?”

“追追看唄,女人麼,心都軟的。”

飛回洛城是8個小時之後,洛城已經是夜裡10點,靳浮白開車帶着男生去了一傢俬人飯店。

他兩隻手插在西褲兜裡,慢慢走進包間。

包間裡的女人慌忙起身,理了理頭髮,迎過來。

褚琳琅等了2個小時,但看見靳浮白,她仍然滿臉笑意:“靳......”

話音未落,褚琳琅看見靳浮白身後的男生,她皺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靳浮白沒看她,兩隻手仍然插在口袋裡。

他用腳勾了一張椅子,隨便落座:“沒什麼意思,不是說喜歡姓靳的,這我堂弟,帶來,給你介紹介紹。”

-

等向芋回國,已經是除夕當天,向父向母難得在家。

門口堆放着一個快遞箱,向芋問過,向母說是唐予池託人從國外帶過來的。

陳姨回家過年去了,向母和向父都是擅長做生意,而不擅長廚藝。

所以這一年的除夕,也沒有什麼溫馨家宴,餃子都是速凍的。

向芋對這些沒什麼意見,向父向母吃過飯把春晚靜音掉,湊在一起討論着下一年的項目計劃。

她說:“爸爸媽媽,我回房間啦。”

“不看春晚嗎?爸爸媽媽去書房聊?把電視讓給你?”

向芋揚了揚手裡的平板電腦:“我用這個看,一樣的。”

回到臥室,她並沒打開平板電腦,只是靜靜看着夜色。

每年的除夕的夜色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熱鬧的,繁燈錦簇的,還有天邊的煙火。

她想起她和靳浮白在這樣的夜色裡,肩並肩看着遠方煙火。

靳浮白不正經地湊到她耳邊,溫熱氣息縈繞耳廓,他問她:“新年了,做麼?”

向芋無聲地笑了笑,把唐予池的快遞拆開,毫不意外,又是一堆Sonny angel的盲盒。

她一口氣全部拆開,果然是這個系列裡,最醜的兩種。

那個河馬,她居然又拆出來三個。

向芋把照片拍給唐予池看,唐予池回覆了一條整整30秒的大笑。

他回信息說:

【你這運氣也是厲害了,好像只有一年拆出了想要的?哈哈哈哈哈。】

這條信息向芋還沒看完,後面一串“哈哈哈哈”她都沒來得數一下到底幾個“哈”,唐予池撤回了信息。

她頓了頓,忽然記起,那一年拆出她想要的盲盒的,並不是她本人,是靳浮白。

也許唐予池也是想到,才把信息撤回了。

這是一個沒辦法不想起他的夜晚。

他曾經陪伴她過了三個除夕,成了她成年之後陪她過除夕最多的人。

夜裡11點,向芋走出臥室,爸媽在國外很多年,早已經不再守歲,也許已經睡了。

她穿好大衣,拎起車鑰匙,準備出去。

“芋芋,你去哪兒?”唐母穿着睡衣出來,看見她站在門邊,有些詫異地問。

向芋舉着車鑰匙,晃了晃:“一個,我很喜歡的地方。”

她去了“夢社”。

車載導航一路指引,開到好幾個路口,她都疑心自己迷路了,覺得這路像是從來沒走過。

後來想想,也是,靳浮白帶她來時,她曾在路上睡着過,也許並不記得。

夢社還是老樣子,燈火通明。

已經過了12點,依然到處都堆滿了人。

老闆娘靠在吧檯裡,神采奕奕地玩着消消樂。

向芋看了一眼,嗯,沒有她級別高。

“老闆娘,熱飲只有熱巧克力嗎?有沒有咖啡?”

“沒有。”

“速溶的也沒有麼?”

“出門右轉,便利店,自己買。”

似曾相識的對話,讓向芋怔了好久,她好像跨越時空,又走回了2013年的除夕那天。

也許是見她愣得太久,看上去又沒有去和其他人攀談的慾望。

老闆娘玩完一局消消樂,主動開口:“喂,熱巧克力要不要喝?”

向芋回眸,笑了笑:“好啊,謝謝你。”

倒是老闆娘愣着盯了她一會兒,然後接了一杯熱巧克力給她:“我好像見過你。”

這時一夥男人走進來:“徐姐,姐夫呢。”

老闆娘衝着樓上樓臺揚了揚頭:“樓上喝酒呢。”

等他們說完,向芋抿了一口熱巧克力,比劃了一個高度:“我以前來過,2013年的時候,那時候,你家兒子才這麼高,他好像喜歡吃巧克力。”

還在靳浮白的大衣上,印過一個巧克力的手印。

老闆娘笑起來:“我兒子還是那時候可愛,現在上小學一年級了,整天就想着玩不願意寫作業,老師找我好幾次,頭疼死了。”

說完,她突然一頓,“我想起你是誰了。”

“夢社”每年來一起守歲的人好多,天南地北,無家可歸。

可他們都有自己的愛好和特長,向芋不知道,自己還被人拍過照片,掛在“夢社”的牆上。

老闆娘把向芋帶到那面牆邊,努努嘴:“喏,就這個照片牆,以前有個小夥子,年年除夕都會抓拍一些照片,今年他不來啦,娶了媳婦,和媳婦在家過年啦。”

向芋的目光落在牆上,那是2013年的她。

那是努力藏着動心,在靳浮白麪前拼命裝理智的她。

她裹着一襲白色厚毛毯,坐在露臺上,篝火照亮她半張臉。

而她身後,是靳浮白,端着兩杯熱巧克力,深深望向她。

一個喝多的女人從樓梯上踉踉蹌蹌下來,說話聲音很大:“我喜歡他那麼久!那麼久了!他身邊永遠有別的女人!永遠有別的女人!那我的愛是什麼?啊?我的愛是什麼啊?”

那女人撞到向芋,向芋身形稍稍一歪。

另一個女人趕緊跑過來,拉住同伴,很歉意地說:“抱歉抱歉,我朋友喝多了。”

向芋笑一笑,側身爲她們讓出一條路。

兩個女人從她面前經過,醉酒的女人還在說:“我愛得那麼深,可我太累了,我聽不到迴音,你知道嗎我聽不到迴音......”

向芋的目光在2013年的照片裡搜索,在一張拍了人彈吉他唱歌的照片角落,她看見靳浮白的身影。

他穿着那件米白色大衣,蹲在老闆娘的兒子面前,小男孩的表情並不清晰,但能看出來,不太情願。

那是他靳浮白,在威脅人家小孩要仙女棒煙花時。

向芋笑起來。

這時,老闆娘忽然喊她:“哎,樓下看照片的姑娘。”

向芋回眸,老闆娘已經坐在露臺上,她挽着一個男人的手臂,手裡還拿着啤酒瓶。

老闆娘說:“我老公剛纔說他今天接到一個電話,有人有求在你的照片背面寫上一句話,你看看,也許能讓你開心。”

向芋摘下照片時,手有些發顫。

相框是淺木色,翻轉過來,背面被老闆用馬克筆,代人寫下一句話:

“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永遠愛你。”

那是在2016年的第一個小時,向芋聽到了屬於她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