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去愛一個窮光蛋

天上一聲驚雷響,被壓在雲層裡的閃電終於衝了出來劈在屋檐上。

雨聲似乎變得更犀利,除此之外周遭一片死寂,沈瓷能夠感受到江臨岸的戰慄,他捏緊她的手指,每一根,每一個關節,似乎都耗盡力氣。

直到身後傳來“哐啷”一聲,似有什麼東西摔在地上。

沈瓷回頭,穿過人羣的肩膀看到周彥站在不遠處,手裡抱的那盆蘭花已經砸在地上,雨水澆灌下來衝散從盆裡灑出來的泥,而他面目陰寒,目光死死定在江臨岸身上。

這是沈瓷第一次看到周彥這副樣子,完全不是記憶裡那個總是嘴角帶笑面容溫和的男子,而像是叢林裡面跑出來的獸,渾身羽毛都被澆溼了,眼底蓄着被雨水沖刷過的寒意。

不知傭人裡面誰喊了一聲:“周少爺…”

江宅上下都認識周彥,因爲蕭鎮遠是聯盛的大股東之一,平日裡和江巍走得比較近,以至於周彥從小就和江臨岸私交甚好,一起上學一起玩,加之周彥沒有父母,家裡只有傭人,所以那時候他老來江宅蹭飯,秦蘭也很喜歡他,幾乎把他當半個兒子。

今天也是秦蘭打電話讓周彥過來吃飯的,說是晚上宅子裡熱鬧,周彥便提前下班從診所裡過來,可剛下車便聽到了江臨岸衝江巍吼的那句話。

青蔥時候的感情總是夾雜着憂傷和遺憾,但是甄小惋這個名字不同,她同時覆蓋了兩個少年的青春,帶着血,含着淚,用生命的代價寫了結局,此後九年時光都是放逐流浪。

如果說這九年裡江臨岸的痛苦體現在失去和仇恨之中,那周彥便把自己困鎖在悔恨的回憶裡。

甄小惋去世之後他休學去了日本,改修專業,一度與國內的人斷了聯繫,幾年之後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心理醫生。原本以爲甄小惋用那種方式選擇離開人世,起因是抑鬱症所致,可現在卻有了另一個答案,一個另他無法接受卻又殘忍無比的答案。

一條命,兩段青春,罪惡滔天!

江臨岸聽到動靜也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與周彥對上,跨越九年的愛恨糾葛,九年前沒有理清,現在卻終於說出真相,此後再多恨都有了明確的立場,罪責清晰,恩怨也將分明。

風雨中那雙對視的眼睛,一個陰寒發涼,一個絕望嘲諷,以至於江臨岸嘴角抽了一下,眼梢帶笑,嘲諷中又帶了點如釋重負的味道,虛僞的面具終於都撕開了,罪惡的嘴臉公諸於世,他一個人守着這個秘密過了九年,九年裡他不能人道,經常被夜裡的噩夢驚醒,夢裡三番四次出現甄小惋死在自己身上的畫面,她面目猙獰,那麼狠,又那麼恨。

如今終於不用再爲罪惡掩蓋了,這樣也好,所以他纔會笑。

沈瓷便在他那抹笑容中漸漸鬆開手,把手指從他掌中抽出來,上面有被他捏出來的指痕。

她不是甄小惋,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所以她要離開這裡,原本這也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抱歉,你們繼續。”她想盡快離開這裡,可還沒來得及轉身,只聽到耳膜裡“嘭”一下,痛感來得有些遲鈍,等人被打得趔了一步才感覺到右臉火辣辣地疼。

秦蘭煽的那一巴掌簡直出其不意,煽得旁邊溫漪都倒吸一口冷氣,沈瓷轉過臉來的時候幾縷頭髮剛好黏在她嘴角,視線被擋了點,剛好看到秦蘭那雙陰森的眼睛。

江臨岸也沒料到秦蘭會打沈瓷,就連周圍傭人都應該沒料到,畢竟秦蘭平時性子溫順,在家連句重話都不講,怎麼會突然動手打人?

“媽,你幹什麼?”江臨岸立即一把把沈瓷撈到身邊,想轉過去查看她的臉,可秦蘭突然發瘋一樣揪住沈瓷的手臂。

“你現在滿意了?把我們家鬧成這樣,逼成這樣……是不是很得意?”

“臨岸爲了你跟我們作對,這麼多人看江家的笑話!……可你之前答應我的事呢?你說拿了錢就會走人,現在這算什麼?你到底有何目的?”

一向端莊溫和的秦蘭突然失控大喊,聲音淒厲,江臨岸拉都拉不住。

沈瓷的身子被她搖得前後晃動,她也無力反抗,或者說她根本不想反抗,感覺這場戲她無心參演,不是她要來的,也不是她非要介入江臨岸和溫漪的感情,所有一切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可是誰願意聽她說這些?她又向誰去哭訴這些?

就像現在這樣,她被人像喪家之犬一樣擋在門外,受盡凌辱,還平白無故捱了一巴掌,何必呢?

秦蘭還在揪着她的胳膊撕扯,江臨岸怎麼護都護不住,乾脆一把把沈瓷圈在懷裡,伸手想把秦蘭扯開,場面實在難看,江巍臉上也掛不住了,敲着柺杖命令:“去把她給我拉回來!”

爲了一個女人弄得母子反目,衆目睽睽之下實在有失顏面,於是兩個傭人上去扯秦蘭,溫漪也在旁邊幫着勸:“阿姨,您冷靜點!”

可是秦蘭如何冷靜?江臨岸硬生生把埋在心裡九年的秘密都說出來了,當年她爲了阻止甄小惋進門,連同江巍使了手段,她一直自我安慰這件事江臨岸不會知道,這麼多年他也從未提及,所以他們母子之間還能不冷不淡地維持着關係,可現在江臨岸說出了實情,像是罪行暴露,她以往塑造出來的溫和形象全都毀於一旦,同時也意識到往後和江臨岸的關係大概要決裂。

這是她的兒子啊,她生命中唯一還剩下的東西,傾注了這麼多心血,付出一切才換來他這些,可現在卻要面臨與他決裂的結果。

秦蘭的情緒便在恐懼和慌張中徹底失控,她又把造成這種局勢的原因全都歸結到沈瓷身上,所以沈瓷成了她的宣泄口,揪着扯着不放,沈瓷也不能還手,江臨岸用手臂把她環住,卻還是阻止不了秦蘭過來拉扯。

沈瓷只覺自己像是被推到浪中間的一葉小舟,浮浮沉沉,靠不了岸。

傭人一時也攔不住,眼看秦蘭嘶紅着臉都快昏厥過去了,最後還是江巍吼了一聲:“都給我住手!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嗎?”

秦蘭聽到江巍的吼聲瞬間止住,身體卻還在抖,最後傭人把她從沈瓷面前生生扯回來。

溫漪不敢再去扶她,一個人站在一邊抹眼淚。

一時人羣終於散了一些,令人窒息的空氣開始重新流淌起來,沈瓷被扯得衣衫凌亂,好不容易站穩,江臨岸想要扶她一把,卻被她拒絕。

她推開江臨岸的手臂,往後退了一些,又用手理了下被弄亂的領子和頭髮,擡起頭來。

那場廝鬥中她成了面容最平靜的那個人,從頭到尾被罵,被煽巴掌,被圍在中間推推搡搡,可是她似乎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寒着一張涼白的面孔,輕輕壓了一口氣,轉過去面向江臨岸。

“鬧夠了嗎?”

“你把我帶來這裡是想做什麼?如果是想讓我看看你們江家痛恨我的決心,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如果是想讓我看看你堅守我的決心,我也感受到了,可是很抱歉,我不需要,也不會領情。”

“另外,之前話都已經跟你講清楚,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再重複,現在我只重申一點…”沈瓷講到這又掃了眼被傭人扶住的秦蘭,她面色已經由紅轉白,大口喘着氣,看得出很痛苦,可是誰不痛苦?

沈瓷又輕輕壓了一口氣。

“我收了江夫人的錢,共計三百五十萬,金額是我提出來的,她如數滿足我,所以我也需要按照之前的約定做好自己分內的事,結果你也應該猜到了,我拿錢走人,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這不是你的本意,我知道……”江臨岸打斷,沈瓷卻搖頭。

“你不需要替我辯解,讓我把話說完。”她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只是輕輕一笑,“我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我可以得到三百五十萬,你可以繼續你的事業,這樣大家都不虧欠。”

“那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感情?”

沈瓷宛然一笑,這個傻子,目前這種局勢裡面,誰先開口說“感情”就意味着誰先輸,更何況這又不是八點檔的電視劇,他也不是隨口會把“感情”掛在嘴邊上的人,多矯情!

“什麼感情?你是說我跟你之間的感情?”沈瓷依舊笑得宛然。

江臨岸似乎從不曾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很溫和,很柔軟。

“對,我們之間的感情!”

“那是你的一廂情願而已,這話我之前就已經講過了,也別忘了當初我們是怎麼開始的,是你用我弟弟和我母親的手術費威脅我,不然我也不會跟你睡,不過現在睡都已經睡了,以前的事不想再提,我拿你們江家三百五十萬就當是這段時間的青春損失費,至於你…”沈瓷低頭又看了眼,來時撐的那把傘還握在江臨岸手中,只是已經收起來了,傘尖上的雨水滴下來在地上留下一串水漬,從外面蜿蜒到門檻前面,啞然而止……

“你別太天真了,我從頭到尾就對你沒有任何感情,更何況你現在自身都難保,難道你還指望我去愛一個很快就要負債幾個億的窮光蛋?”

沈瓷把這幾年積累下來的文筆和文采都發揮出來了,而且發揮得極好。

在場所有人都眼睜睜看着江臨岸,這個再度被感情拋棄的男人,面容慘淡,眼底通紅,站在那裡隨時都像要倒下去。

溫漪第一個衝上前,惡狠狠地瞪着沈瓷:“你這個心思歹毒的女人,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臨岸爲了你不惜捨棄一切,你卻只惦記着他的錢,肯定是臨岸瞎了眼,你值得嗎?你配嗎?現在居然還有臉站在這裡,趕緊滾,滾吶!”這次換作溫漪衝她歇斯底里,一個個像是輪番上場似的,沈瓷真成了那個洪水猛獸。

她卻不以爲然,只是又笑了一下。

“今天原本也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很抱歉擾了你們的晚飯!”說完她又擡頭看了眼江臨岸。

他面無表情,只是眼底紅得厲害。

這種雨天,空氣裡應該很潮溼吧,不然他的瞳孔怎麼那麼亮那麼潮?

“不必爲了我這種女人感到痛苦,你應該慶幸極早就認清了我的真面目,至於那三百五十萬,就當給你買個教訓,走了,以後不必再聯繫!”沈瓷說完便從江臨岸身邊擦過去,起步往外面走。

很快眼前讓出一條道來,傭人都避到一邊去。

身後不知誰喊了一聲:“二少爺!”

“臨岸…”

“臨岸,你怎麼了,別嚇我!”

江臨岸在沈瓷身後倒下,溫漪和秦蘭亂作一團,江巍叫了人過來把他往屋裡扶……

他一直握在手裡的傘落了地,沈瓷聽到“嘭”一聲,她睫毛顫了顫,耳邊是溫漪的哭喊,可她沒有回頭,跨着步子往前走,眼前視線中是交加的風雨,暮色沉沉,還有站在雨裡的那個男人……

周彥腳邊躺着一隻碎花瓶,折掉的那支蘭花已經被雨水打爛,他也渾身通溼,目光卻追着定格在沈瓷臉上。

“愛是什麼?”

“愛是劍拔弩張,寸步不讓。”

“愛是萬箭穿心而苟且偷生。”

“愛是敗下陣來也要與痛苦較量。”

“愛是這世間唯一一件令人心甘情願與之遭逢的苦難。”

沈瓷步伐穩定地走到了雨裡,雨水淋頭澆下來。

早該清醒了。

過了這一夜,這場大雨,她知道,所有人都會醒過來。

沈瓷圍着那片噴水池走出了江宅的鐵門,沒有撐傘,也不在乎身上被澆溼,只是視線過於模糊,需要用力睜大眼睛才能勉強看清前面的路。

前面的路也是遙遙無際,江宅不在鬧市區,出去之後就是一條偏僻的馬路,兩邊長滿香樟樹。

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身後有車子鳴笛,一輛白色車影停了下來。

“上車!”

車窗落下,後面是周彥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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