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雨夜之後,在上下班的公車上,我一連幾天都在回想着那個想象中的黑色的圓點。這個圓點也許是從地球的另一端飛來的,它飛躍了山脈、河流、鄉村、城市、森林,在晴朗陽光和暴風驟雨之中,不知疲倦的飛來;它曾俯瞰到過無數的村莊、無數的城市……那些都已經成爲了永遠的往事。
在它發現了這座城市之後,便“決定”在此停留,然而卻最終被這座城市的黑夜和雨水所融化,飛翔的路線至此也來到了終點。我思忖着這條飄渺不定的路線,感覺到某種悵然所失。起點與終點的因果關係,或者從更寬泛的角度而言是二者之間的若干聯繫,隨着終點的確定而棲息到了我無法看得到的角落裡,我並不打算深入的去分析和理解這種聯繫。
也許隨着時間的遠去,那條路線還有些斷斷續續的飛翔的影子在零星的閃現着,以昭示它曾經存在於那些所飛躍過的一片片天空。那些既不需要我銘記在心,也不會讓我輕易忘卻。我一邊看着車窗外的早高峰的街景一邊想。一個人是否也會有如此的——飛躍遙遠的路途來到此地併爲另一個人守候——莫名的緣分。
六月結束前的最後一個星期裡,我在早晨上班的5路公車上,一連四天都看到了同一個女生的身影。此前我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的這輛公車上與她打過照面。原本,在每天都會乘坐的公車上,難免會有一些不顯得陌生的面孔,這也並非是什麼不可思議之事,因此,彼時的我是並沒有刻意的去關注過這位女生的,並且她也並不是那種容易引人關注的女孩子,只是我會有一絲奇妙的感覺——人與人之間在無意中連續幾次邂逅的感覺。
但是,某些時候,兩個人之間的相識方式的確可以讓人感到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在週末的時間裡,也就是六月的最後一天裡,我竟然在227路公車上再次偶遇她;如果不是她的外表的變化之大——大到了讓人咋舌的程度,那麼我與她恐怕此生不會再有見面和相識的機會。
六月三十日,一個雨落的星期日,上午。儘管外面下着雨,但是我還是撐起傘出門,準備搭227路公車到同志街,而後換乘362路公車去外文書店。公車在體育場站停下來的時候,我在上車的乘客中看到了一位學生模樣的女生,她坐在了車廂過道的另一側與我並排的座位上,坐好之後,便從揹包裡拿出了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在我不經意間注意到她的面容的時候,我忽然感覺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在我從記憶中迅速地搜尋之後,我才得以確認,她正是這個星期的前幾天之中我在5路公車上連續偶遇的那位女生。
如果不是對她的面容的不甚清晰的記憶,我恐怕難以確認這一點。彼時的她,身穿着職場女性通常都會穿的那種藏青色職業裝,頭髮的長度剛好披肩,帶着一副金屬細框的圓形眼鏡,黑色的高跟鞋,挎着一個藍色的漆皮包,這是地地道道的上班族女生形象——可以在任何一座寫字樓裡見到的司空見慣的職場女生形象。而現在的她,看起來分明是一個女學生的形象,她的外型的變化讓我想到,那彷彿是一位演員在飾演不同的角色的時候纔會有的巨大反差。
此時的她,身穿着一件白色的、胸前印着一對米奇鼠形象的T恤衫,外面罩着一件與我的這件三色格子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只是比我的這件襯衫的尺碼小了一些,藍色的牛仔褲,一雙耐克運動鞋,左側的肩頭揹着一個黑色的帆布雙肩揹包,最讓我驚訝的是她的髮型的變化,披肩的頭髮已經被剪短了許多,只是很隨意且勉強的紮成一束,估計長度不會超過5釐米,微微翹起的樣子就如同一隻活潑歡快的小鳥的尾巴一樣。
頭髮和襯衫上都有被雨水打溼的痕跡。她看書的模樣如此的專注,以至於一點也不爲周圍乘客的聊天的聲音和車窗外的喧鬧所幹擾,書中的情節大概對她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了不起的蓋茨比》,在中國,讀過這本書的人想必不少,但是親眼目睹一個人閱讀這本書倒還是第一次。
我開始揣摩,一個讀《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女生,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呢?是否與所有的讀過這本書的讀者有共通之處?包括我在內。我看着車窗外的雨中街景思忖道。或者因爲她與書中的某一個人物相似而喜歡上了這本書?是黛茜•布坎南?或者是喬丹•貝克小姐?想必不大可能是梅特爾•威爾遜夫人!思來想去,又覺得自己的這些猜測有些可笑。
這時間裡,她翻動了一頁,仍舊沒有擡頭注意周圍,當然也包括我。她究竟是學生還是職場女性呢?這讓我感到有些困惑,我的腦海中不停地冒出很多問題,如同這些問題此時正在我的頭上飄動着,如此巨大的反差,讓我感到這位女生似乎在經歷着電影般的人生。她是否在某些方面與梅莉有一些相似點?驀然間,我又認爲自己沒有必要思忖這些,沒必要把兩個毫無關係的女孩放在一起做某些對比。我認爲自己的這些思考是很奇怪的,連我自己也覺得出乎意料,也許僅僅是陰差陽錯,她僅僅是隨便翻看的,用以打發無聊的時光。
她最可吸引我的目光的原因,恐怕還是她手中的那本書,以及她全神貫注的表情和腦後的微翹的小鳥尾巴。因爲,相比眼前擦肩而過的形形色色的路人和乘客,她並無特別之處。在我胡亂的思考着這些的時候,公車即將到達同志街附近的站點,我需要換乘362路公車趕去外文書店,所以便準備下車,走到車門附近的時候,我再次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仍舊沒有離開《了不起的蓋茨比》。
我撐着傘從自由大路和同志街的十字路口向北走去,一邊走一邊點燃了一支香菸。下雨的週末,並不能湮沒這裡的繁華喧囂,除了人人都撐着雨傘之外,與晴朗的日子相比,這裡沒有任何的不同。一場沒有雷聲的雨往往就是這樣,在沒有一絲風的日子裡不大不小的下着,讓人看不到一絲放晴的跡象,所有的一切都溼漉漉的,人也無法例外,被雨水淋溼的柏油馬路上散發出陣陣的混合着汽車機油味的溼潤氣味,還有各種說不出是什麼氣味的氣味撲面而來。
在公車站,候車的人很多,我站在了人羣的邊緣,一邊等着362路公車,一邊吸着煙。公車站對面的一家音樂店門口的音箱中傳來了涅槃樂隊的《about a girl》,柯特•科本那獨一無二的沙啞嗓音刺穿了街上的喧囂,傳到我的耳朵裡,這是一種絕佳的感受,彷彿他正在對面舉行着一場小型的演唱會,感染力自不必說,我身旁的兩個人甚至隨着歌聲唱了起來。
這時,362路公車駛入站點,但是我只看了一眼便放棄了乘車的打算,車上的乘客擁擠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如同是一個行駛在路上的巨大的移動罐頭盒。很多人因爲無法上車轉而選擇攔乘出租車。我原本也打算攔下一輛出租車,但是接連滑過眼前的出租車都是載有乘客的,於是索性作罷,我決定步行去外文書店,反正時間多得難以打發。
在我從公車站走出,剛剛到了西康路路口的時候,我聽到了背後有人在招呼“喂喂喂”,但是我並沒有認爲那招呼聲與我有何相干,也許是在打電話吧,我想。因爲那招呼中並沒有我的名字。
“喂!前面那個人,抽菸的那個人,穿着三色格子襯衫的人,你能等一下嗎?”聲音乾脆利落,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
我擡眼看了看周圍,除了我之外並沒有人穿三色格子襯衫,反而是有個別的行人在把目光投向了我,莫非是在招呼我?我思忖。於是,我轉身循着聲音看去,忽然感覺自己如同觸了電一般,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在我面前兩米遠的位置,竟然站着那位我剛剛在227路公車上看到的學生模樣的女孩,短短的頭髮已經被雨水打溼,一綹一綹的貼在了前額上,甚至睫毛上也有着細小的水珠,懷裡抱着那個黑色帆布雙肩揹包,三色格子襯衫幾乎快要溼透了,想必,她腦後的那隻小鳥的尾巴還在歡快的翹着。
我猜想,一旦她笑起來的時候,忽閃的眸子和翹起的小鳥尾巴,倒也能賞心悅目。可此時,她當然不會笑,一副溼淋淋的狼狽相,我在看了她五秒鐘之後,撐着傘問道:
“在喊我?有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