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丫頭,倒是長大了,是個明白人了,大姑娘可以嫁人了。”李九抹了把額上的冷汗,溼膩膩的隨手擦在牀褥上,朝着明月笑一笑。
“哎你這個人吧,還是沒個正形。”明月一張擰巴的臉不覺失笑,瞧着李九這賴皮的模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我知道同自己無關,放心罷,你何時瞧我有那菩薩心腸不成?世間苦難都往自己身上扛,”李九拍了拍明月的手,“我只不過有些爲五姐難過,也爲父皇難過,”甚至還有……掃了一眼那躺着的人兒,李九輕輕將棉被給人蓋上,心中不知何處抽動了一下,甚至還未這不人不鬼活着的弟兄難過。
你若不是心善,便不會來管這檔子事情吧,明月心中輕嘆,明家出了這般事故,若是被人知曉,百年根基便是毀於一旦…… 李九的立場……低頭掃了一眼這垂眸不語的小瘸子,揹負這般弒兄的罪名,真的是爲了掃平太子路上的障礙嗎?想着身後那人的模樣,明月卻是擰了眉頭,心中有些失笑,如何可能呢?他,何須如此……不過是爲了那可憐的堂姐罷了,小瘸子還是當年的小瘸子呢。
“你們……是來殺我的嗎?”嘶啞的聲音忽然響起,低迷而無力,伴隨着些許的顫抖,似是靈魂之音,從地獄深處飄蕩而來。
李九心中一個激靈,猛的看向發聲的地方,近日來總是受到驚嚇的心臟,此刻又一次被嚇了個結實,砰砰砰砰的竄個不停。
牀榻上的人微微睜開了眼,細細的露出一條縫,那眼中卻是灰濛濛的一片,一層淺藍色的膜覆蓋在上,仿若剛出生的小動物,尚未褪去那胎中的眼膜。
“你……你你會說話啊!”李九被唬了一跳,一屁股從椅子上躍了起來,直勾勾的盯着牀榻上的‘弟兄’。她是當真沒覺得這大腦袋的哥們兒能開口,所以一時間確是沒轉過彎來。
“會一點點。”那人並未介意李九的無禮,微微張開的眼仿若只是爲了呼吸,並非想要視物,不過瞬間,又輕輕合上。
“你……還真是個活人啊。”李九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本就沒有舒展的眉頭,在這一刻蹙得更緊了些。這話不是同這人說的,是同自己講了,李九眼皮跳了跳,有些無力的重新癱坐在椅子中,垂着腦袋,將頭埋在胳膊之中,擰着眉頭,太陽穴輕輕的跳着,腦袋疼痛不已。
這事超乎了她的想象啊,不說是具行屍走肉,健康完整的一個活死人嗎?怎的還成了會說話會思考,且身子骨是那般……那般畸形的一個活人啊!
“我想……我該不算是活人吧。”那人的聲音比李九還低,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十分艱難,那含在嗓子中的聲音令人聽了十分難受,仿若他正用盡所有的力氣在說話,卻依舊有千言萬語裹在心口,如何都衝撞不出來。
“你可是想咳嗽?”這人臉色太難看,明月擡了手卻不知道該落在何處,只直覺這人正
在憋着一股勁想要咳出來,卻不知在猶豫什麼一般,沒有分毫聲音,唯剩張大嘴,大口呼吸,胸口起伏不定卻是出不了氣,令人瞧着也生了憋屈。
“不可以咳出來的,若是使大了力氣,肺便要破了。”這人的聲音相當淡定,甚至可以說沒有半分情緒,唸書一般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平靜的不似在說自己的身體,自己那破敗的身體。
“……”明月的手躊躇在半空,一時間猶如被扼了喉嚨,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明月……”李九的腦袋被揉的亂糟糟,頂着一窩鳥巢般的頭髮擡起頭來,雙眼蒙了赤色,瘦小的面龐滿是苦澀,聲音悲涼而無助,“明月,我該怎麼辦哪……”
同李天風許下豪情壯志的時候她是真的沒有半分猶豫的,阿孃說,雙生蠱下,一人生一人死,魂起魂滅,五姐還活着,縱是養着這孿生子,也不過是滋養着他的成長罷了,卻並非一個完整真實的人。可此刻?李九有些焦躁,胡亂的搓了把腦袋,低低的嘶吼了一聲,喪氣的仰在椅背上,兩條胳膊無力的搭在身側,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是五姐已經殞命了?也不對啊,如若這人剛醒,不可能會說話啊,天才啊,自學得纔不成……
“小瘸子……”明月有些無措,這困獸般的李九令她心口慟塌,隱隱的心疼一陣一陣劃過,可喚了這太子爺,她卻是再說不出話來,此番情境,她又如何來的主意,腦中滿滿的全是李九適才無助的一張臉,低低的喊着,明月,我該怎麼辦……
“你們是來殺我的嗎?”沒聽到這兩人的迴音,牀榻上的人平復了一下胸腔的震動,重新問話出聲。
“你爲何這般問?”李九並未坐直身子,還是那般麪條般掛在椅子上,一雙眼放空,望向上方,聲音有些懶,對這人的話不太感興趣的模樣。
“母妃說,除了她,只要是來這裡看我的人,都是來殺我的。”這人的聲音還是如此,沒有半分情緒波動,一個字一個字,十分緩慢的吐出來,只在斷句時候輕輕呼吸幾口,似乎攢足了氣力方纔繼續說那接下來的話,這語氣,教人只能聽到那字面的含義。
“你母妃說得沒錯,你佔了你姊妹的魂血,我們是來叫你償命的吶。”李九仰着腦袋,放空的眼神劃過幾分顏色,卻依舊沒令她有精神起身,只待耍耍嘴皮子,想着解解氣。
“……”不知道是在消化李九的話還是如何,這人一時間沉默了下來,諾大的室內只聽到沉重如風箱的呼吸聲,低啞而生澀。
“小瘸子……”明月看看這,看看那個,聽聞李九這話,又有些於心不忍,瞧着牀榻上費力呼吸的人,卻是不知道爲何,再生不出半分恨意來。
“那你們,爲何還不動手。”這人該是有些累了,那眼縫張了張又閉上,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清楚。
“你說什麼?”李九一下沒緩過神來,從椅背
上直了腦袋,有些錯愕的盯着牀榻上的人。
“殺了我,”這人還是這樣,聲音不大卻是字字如錘,砰砰的撞擊在李九的心口。
“爲……爲什麼?”李九坐直了身子,神情一時間十分複雜。
“爲什麼?你們不就是來殺我的嗎?”反問的語氣,這人卻表達不出來,平平的念字聽起來令人彆扭,而那話後的意思卻令李九後背生寒,他……他在求死。
“我知道你無法反抗,殺了你很容易,”李九嘆了一口氣,“可你既然是條人命了,我又如何下得了手。”李九往日裡最煩墨跡的人,此刻卻是無比的憎恨自己的遲疑,手起刀落,一刀子便解決完事了!還煩什麼煩呢!
“殺了我。”重複的這句話比剛纔多了更多的力量,似乎帶上了幾分主人的情緒,令人聽出了些許激動。
“你說什麼?”李九有些呆愣,傻傻的盯着這虛弱的男子。
“殺了我,”男子不再攢緊了力氣,仿若要掏空內裡般有些着急,“自從母妃同我說,會有人來殺了我時,我便一直在期盼這一日,如今終是等到了。”這人的臉憋成了絳紫之色,胸口劇烈的起伏抖動着,被褥下小小的身軀彷彿要衝撞而出。
“咳出來吧,聽着真難受。”李九重重的呼出胸口的濁氣,在棉被上輕輕的拍了拍。
“勞煩……扶……扶我起來。”聽聞李九的話,似有什麼不一樣的神采從這人臉上劃過。
李九左右四周掃了一眼,卻是連一件外罩都沒有,不禁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揪着心口將自己的外衣拽了下來,斜睨了一眼遞給明月。
呼吸間,一手朝牀榻下探去,扶了這人的肩膀,輕手輕腳的將人託了起來,只一個動作便令她擰了眉頭,根本輕得不似有重量!平復了一下心中的情緒,扶着這人靠在枕中,再是朝明月偏偏頭,小姑娘垂着眸子將外套蓋在了這人身上,堪堪遮蓋那未着寸縷的上半身。
明麗你這死妖婆,衣裳都不給你兒子準備一套!王八蛋!
李九咬牙切齒,心中的咒罵盡數顯現在面容之上,一張臉活似被人欠了一百萬兩銀子般,黑如鍋底炭。
“咳咳咳咳……噗咳咳咳”還未等兩人反應過來,半倚靠着枕頭的人便是劇烈的咳嗽起來,那反應同聲響,仿若要將胸口的妖怪丟出來一般,撕心裂肺震耳欲聾。
李九站起身摟了明月的肩膀,將她的腦袋別了過來,她怕這小姑娘嚇着,可自己也是皺着眉頭,沉默的沒有說話,看着眼前的人大口的噴着污血,卻是佔在原處,沒有半分上前幫忙的動作。她,真是無力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更不知道這人噴出了多少淤血,李九隻覺自己的呼吸之間已經是濃濃的血氣。
掃了一眼自己外罩上一團團的血漬,李九握在明月肩頭的手緊了緊,嘴脣張合了半日,依舊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