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紫蘇悽惶地勾了勾脣角,視線亮熠如刃,帶着峰棱冷冽的刮過來,“是呀,你淡泊,你超脫,你不想要這些,可陛下非要把這世間最鼎盛的尊榮捧到你跟前,哪怕他也明知道你不想要,可寧可厚着臉皮往你懷裡塞,也不願意回頭去看看別人。”

末了,她癲狂癡惘地笑了,盯着我一字一句說:“沈孝鈺,你說我如何能不恨你。”

心底的嘆息幽深而低徊,“你也明知道他的心裡沒有你,你回過頭嗎?”

她精緻瑰妙的妝容面龐一滯,猶如細膩的玉瓷像出現了裂紋,迅疾地崩壞。我將視線瞥到青石板地面上,望着鐫刻入理的紋絡輕聲說:“如果我們都能回頭,也許到不了今天這個地步。”

紫蘇嘲諷地勾起脣角,“是啊,我們都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她星光熠熠地看着我,粲然一笑,“孝鈺,你以爲除掉了我,自己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你將英王和公主們搬出來對付我,自以爲這招很高明,可你有沒有注意陛下的反應,他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又知道嗎?”

我下意識抓住側裙紗,努力維持着面容上的沉靜。紫蘇站起了身,絲緞若流水般潑了下來,連同她的聲音都是那麼的流暢,好像早已在心底輾轉了許多遍,“從陛下當太子的時候,這些皇親就以不是正統爲名打心眼裡看不上他。過去的懷淑殿下是嫡長子,又是顯貴世家尹氏所出,自然備受尊崇。可陛下呢,他非嫡非長,母族又是那樣微末不入流的寒士,無尺寸戰功,靠着算計鑽營一路爬上來。以英王爲首的皇親看重出身,看重世家利益,自然也便看不中他了。可木已成舟,形勢所迫,陛下已經登基,人家不得不低頭,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樣的俯首恭順根本不是發自內心。說句不中聽的話,若是有朝一日懷淑殿下殺回來,這些人連眼都不會眨就會立刻歸入其麾下。”

“陛下心裡太清楚了,這些皇親暗藏禍心,與陛下並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可他們與陛下血脈相連,是天潢貴胄,師出無名,殺不得動不得。稍有不慎,便會落得個不仁不義、殘暴嗜殺的惡名。你現在明白了吧,所謂親眷也只是表面上的逢場作戲,陛下防備提防着他們,而他們也根本沒有把陛下當做自己的親人。而你……”

紫蘇譏誚地瞥了我一眼,“你是世家吳越沈氏之女,是安陽長公主的長女,你的出身是符合他們評判正統的標準的,所以站在你身後也理所應當的事情。可你不想想,爲什麼過去吳越侯一家被殺時他們不站出來,沈寺卿失蹤時他們爲什麼不站出來,偏偏到了這個時候要來向你表忠心?”

她頓了一頓,一字一句說道:“因爲蕭景潤,因爲太子,你是太子的母親,這可比一個光禿禿的皇后名位管用多了。聽明白了嗎?陛下是皇室與寒族之子,自然不會去維護世家利益,可太子的身上卻流着世家大族的血,效忠未來的天子,效忠你,比效忠陛下來的實惠可靠,也更符合他們的期許。”

“可笑你享受着皇后的尊榮,享受着陛下給你的一切,卻在他與皇親世家的爭鬥中站到了他的對立面,被他的敵人當做了一把刺向他的匕首。你以爲你的所作所爲父親不知嗎?”紫蘇寥落地笑了笑,如一隻悽清慘淡的失翼病蝶,幽幽淡淡地說,“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只是任由你這樣做。因爲他想讓陛下看看,他的這些所謂親族長輩們是什麼德行,他一心愛重的皇后又是怎樣的心境,他深爲姜氏的擅權而不悅,卻該知道只有姜氏是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後,爲他拱衛皇位,與他休慼與共的。”

我將這些話仔細聽着,心下通徹明瞭,看着紫蘇:“這就是你非要見我的目的,說出這些話,讓我明白陛下心裡對我的恨與怨,讓我也對他心生隔閡,產生芥蒂,你臨走了,還不忘來挑撥離間?”

紫蘇恬婉地一笑,“我就是想挑撥離間,可我知道只有實話才能挑撥離間。我說的是不是實話,你心裡清楚。你若是想當一個皇后,爲自己和兒子謀篇全局,就得緊緊依附在皇親世家的身上。而如果你只想專心做好陛下的妻子,那你就得斬斷一切世家皇族在你身上的攀扯,你的哥哥不能娶英王的孫女,你不能再跟他們有任何利益往來,而如果這樣,便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託他人之手。是要東隅還是桑榆,全憑你自己選。”

我霍然起身看着她,沉靜無瀾地問:“你還有話要說嗎?”

紫蘇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撫弄着繡着疏落雪白合歡的錦帕,含笑凝睇着我,“沒有了,多謝皇后娘娘能來看我,紫蘇這一走也便沒什麼遺憾了。”

我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立刻轉身推門而出。嬿好連忙拿着雪狐大氅給我披上,仔細覷看了我的臉色,擔憂地問:“姜紫蘇跟姑娘說什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我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們回去吧。”

---午後,天上又稀稀疏疏飄落下了雪,細若篩鹽,洋洋灑灑地鋪陳在天地間。我正在昭陽殿裡揉麪做點心,看見窗外晃過的白茫茫一片,說道:“今年的雪還真是多啊。”

孟姑給我遞上花醬,笑說:“雪多,預示着今年必定谷稻豐收,物阜民安,那是好事啊。”

嬿好從面板上擡頭,兩頰沾了雪白的面,跟花貓似的應和:“若是這樣,那也不枉陛下夙興夜寐,勤政愛民了。”她似是想起什麼,拿胳膊肘拐了拐我,問道:“要不要派個人去太極殿問問陛下今晚幾時來?”

我板了臉,硬生生道:“問什麼,他愛來不來。”

孟姑用衣袖掩了脣輕笑出聲,嬿好則漫聲細氣地說:“姑娘,你就愛嘴硬,這一攤子點心分明都是陛下喜歡吃的,他今夜要是不來,放到明天可不就不新鮮了。”

我順手攜起麪杖要打她,她靈巧地一縮身躲了過去。

正說着話,宮女進來報,說是靡初在外面求見。我連忙讓孟姑和嬿好將做好了的糕點拿去膳房蒸上,理了理衣襟裙袂,讓宮女把靡初帶進來。

誰知一進門,靡初就哭得梨花帶雨地直往我懷裡撲,我慌忙問她是怎麼了,可她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哭,我只得摟着她邊撫着她的背,邊軟語安慰着,這樣折騰了許久,她才肯抽抽搭搭地跟我把事情說出來。

原是年節當頭,靡初做了一身簇新的錦衣朝服給意清,正到了吳越侯府拜訪,卻撞見一個妙齡女子圍繞着意清給他量體裁衣,嬌笑擁圍,甚是親密的樣子。靡初當下不快,只說了幾句,那個姑娘便委屈地哭哭啼啼,意清也不向着靡初,只不痛不癢地讓人送客,靡初在那姑娘目光炯炯地逼視下,立時便覺得下不來臺,這才哭着出了門直接進宮來找我了。

我思索着問:“意清曾跟我提過,有一獵戶之女在茲蘭山中救了他,好像是叫瑟瑟……”

靡初哽咽着說:“就是她,我親眼見着她趁意清不注意藉着量身的由頭往他懷裡鑽,意清也知道不妥當趕忙把她推開了,可我一說她幾句,他就嫌我小題大做,毀人家姑娘名節,現如今,他是將那姑娘看得比我還重了嗎?”

我給她斟了一杯熱茶,喂她喝了,待她心境稍微平復了一些,才說:“意清自小便心軟,見不得女孩掉眼淚。可你放心,他知道分寸,不會在父母大孝時有什麼越距行爲的。你先回家去,正是年節當下,英王身邊又只有你一個晚輩,許多事情得靠你來張羅。將眼淚擦乾了,別讓他老人家擔心,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妥當的。”

靡初的臉色恢復了些神采,不似剛進來時那麼灰暗,只將信將疑地仰頭看我:“真得嗎?孝鈺姐姐真的有辦法?”

我失笑道:“你還小,沒經過風浪,這算什麼大事,我向你保證,用不了幾天意清的身邊肯定清清爽爽,再沒什麼嬌嬈佳人。”

靡初清秀白淨的面龐上浮掠出一抹極淡的溫甜笑意,似是雨後初霽,從我懷裡起身,拂了拂身,道:“那我就不哭了,其實這麼想着,意清跟那姑娘之間也不像有什麼,姐姐說得對,家中還有許多瑣事,那我先回去了。”

我爲她的乍喜乍悲而覺得好笑,但又轉念一想,閨閣中無憂無慮的女孩不都是這樣嗎?心思淺薄單純得很,從未有什麼愁心事能擱在心底長久的。便也釋然了,讓孟姑仔細着送靡初出去,一定要看着她上了車輦再回來。

窗外大雪依舊紛飛,我靠在軒窗下的繡榻上想了一會兒,衝嬿好道:“你去看看點心好了沒,若是好了直接裝進食盒裡,我想親自去一趟太極殿。”

---雪天溼露重,不便乘坐轎輦,我便領着嬿好和一衆宮女抄了上林苑小徑,踏着白雪石路慢慢地往太極殿走。這雪下了大半日,狂風大作,席捲着雪與枯枝落葉一同吹過來,烙生生地打在身上。

好不容易走到了太極殿,卻見魏春秋站在檐下,並未在裡面侍奉。便心裡猜度可能蕭衍在殿內召朝臣議事,不免將腳步放得慢了些。

魏春秋一擡眼看見了我,忙迎身上前拘禮,笑道:“娘娘這個時辰來了,陛下還在裡頭跟姜少卿商量春祭的事宜,讓老奴進去通報一聲。”

我笑着頷首:“有勞阿翁了。”